第六十六章 官商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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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下還在說奉承話的李班頭,馬德善一邊厭惡地閃躲著湧到粥廠門口排隊的難民,生怕這些刁民身上遍布汙漬的百衲衣碰髒了自己那一襲幹淨整潔的綢衫;一邊在心裏念叨著:不錯,聖君仁厚愛民,萬民感念聖恩,斯情斯景,發乎其心,感天動地,我輩士人又豈能無動於衷,這份萬民謝恩表該當盡快寫就才是。再者,這既是皇上的仁政德政,又何嚐不是我家東翁王撫台的一片愛民之心,這樣的一份謝恩表遞上去,皇上豈能不龍顏大悅,沒準王撫台還能因此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他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的封疆大吏,再進一步便能位列九卿,入閣拜相也未必不可。說起來,王撫台待我一向不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豈能不為之盡心謀劃,若真能那樣,水漲船高,我以此功也可向他討個官做做,即便一時不能開府建衙出牧一方,也要撈個糧道或是稅關的肥缺,這些年沒有官做的苦日子窮日子,真是受夠了,相交幾年,王撫台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之人,自己這番辛苦定不會白費……
想到這裏,馬德善的心情越發地好了起來,即便是一個蓬頭垢麵,著急著要擠進隊列之中的小乞丐碰到了他,他也沒有象往日那樣大發雷霆,反而和顏悅色地對那個已嚇得麵色慘白的小乞丐說:“莫慌莫慌,皇上仁厚愛民,已發了皇糧賑濟,管保人人都有得吃。”
旁邊一個老婦人或許是那個小乞丐的奶奶,本來也已嚇得驚慌失措,見這位大老爺並不惱怒,這才放下心來,扯著小乞丐的胳膊說:“還不快給大老爺磕頭,大老爺替皇上萬歲爺給我們發賑,管保我們都能吃飽肚子。”
隊伍中一個難民笑嗬嗬地說:“是啊,我大明朝有的是糧食,皇上說了,前些日子要打仗,糧食都要留給軍爺們吃,如今不打仗了,就能敞開來發賑。我的老天爺,一石米賣到二十兩銀子還沒得賣,我這輩子就從來沒有聽說過。”
另一個難民氣憤地說:“那都是那幫黑心的糧商囤著要賺昧心錢呢,如今皇上敞開來發賑,二十兩銀子一石的米,哼,鬼才會去買他,”接著,換上了一副討好的表情,對馬德善說:“大老爺,小民說的可對,”
不知道為什麽,十冬臘月裏,馬德善的頭上卻冒出了汗,臉色也有些發白了:“對對對,仁君愛民,百姓也能不受那些奸商的盤剝之苦……”說著,加快了腳步,穿過等待施粥的難民隊伍,鑽進了路口一頂二人抬的小轎子裏:“去洪老爺府上。快些個,”
長年受雇於馬家的轎夫自然不會不知道,東家所說的“洪老爺”便是京城大糧商、“裕豐號”糧行的東家洪七爺,忙應一聲諾,抬起轎子,三步並做兩步,向坐落在鹽市口的洪府奔去。
到了洪府,馬德善也顧不上命人通報,直接就闖了進去。洪府客廳裏已坐了五、六個人,正在商議著什麽,正中就坐的那個大腹便便的人便是洪七爺。
洪七爺雖說在京城也是數得著的豪富,但在重農抑商的明朝,論及社會地位,卻遠遠比不上馬德善的舉人之身,更不敢怠慢他這個順天府衙的師爺,見他進來,忙起身拱手作揖:“馬老爺,什麽風把您老給吹來了,”
馬德善也不還禮,急切地說道:“洪老板,昨晚我一出府衙就到了你家,將那天大的消息說給了你,讓你趕緊開市售糧。方才我從你家幾間店鋪門前經過,見還是關著門,這是為何,”
“快請坐,來人,給馬老爺上茶,”洪老板滿臉堆著笑,說:“馬老爺,這麽大的事體,總要容我想上一想吧。你看,我把幾位東家都請了過來,就是要商議此事的。”
“還要商議,”馬德善著急地跺跺腳,說:“你拖得起,銀子可拖不起,官府一敞開發賑,糧價必然大跌,貴寶號囤積的糧食再不出手,隻怕血本無歸。你們各位老板家大業大,即便賠了也無甚打緊,可你莫要忘了,我可是將身家性命都壓在了貴寶號的,”
原來,為了結交官府中人,省得衙門裏的差役三天兩頭來店鋪裏找麻煩,洪七爺認了馬德善一千兩銀子的幹股,每年給他分紅利。此次大戰,馬德善看中糧食生意有賺頭,就狠狠心將多年積蓄的兩千兩銀子投到了“裕豐號”糧行,因此才如此緊張地關注著糧市的行情。
洪七爺心中冷笑一聲:就你那區區兩千兩銀子,就也敢稱“身家性命”,但馬德善有舉人身份,又在官府中當差,他們這些商賈可得罪不起,便賠著笑臉說:“馬老爺說的是。你拿銀子入股,一是看得起鄙號,二來也是信任我,洪某非是不識抬舉之人,自然要盡心給你辦事。我們來商議此事,也是要慎重,為各位東家的銀子著想啊,來來來,坐下說,坐下說。”
馬德善人雖坐了下來,臉色卻絲毫沒有緩和,瞪著眼睛盯著洪七爺,說:“洪老板,你莫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吧,我擔著風險把衙門裏機密要事告訴了你,你若是不信,自家派人去各處粥廠看看,幾千石糧直接運到了粥廠,一袋袋的米往鍋裏倒,朝廷手中沒有吃不完的糧食,皇上能這麽大方,”
這個時候,一個愁眉苦臉的股東也說話了:“馬老爺說的不錯,今兒早起,我去日月興茶樓吃茶,聽到有人說了,京城被韃子圍困之後,運河裏的漕船都停在了山東地界,如今韃子退了兵,就要運往京城來了。”
“對對對,我也聽說了,江南的糧米和銀子早就該解送京師了。隻是通州那邊的糧倉都被韃子搗毀,不好存放。不過,皇上已命戶部、工部調集工匠,加緊搶修倉場,就為了裝糧食。”
“哪裏是不好存放的問題,我可聽人說是因冬季水淺,千石以上的大漕船且不好行抵通州,朝廷已命換用淺幫小船裝運呢。”
“是這樣的。我還聽人說,皇上有意要循戰前之例,以人力運糧進京,幾百萬石的糧食,戶部卻拿不出那麽多的腳力錢,”有人憤憤不平地說:“自通州至京城不過百裏,除了給一成糧食歸個人,一石糧還要給半兩銀子,哪朝哪代都沒有這樣的規矩,害得我們當日多花了數倍的腳力錢才能雇到腳夫,算下來,本錢竟達到了一兩半到二兩一石,我做了這幾十年的買賣,竟還從未見過有這等高價,”
“話也不能這麽說,前些日子一石米賣到了八兩銀子,也是從未有過之事啊,”有人說:“照我說,隻兩、三個月時間就是兩翻的利,李老板也莫要太過貪心才是。”
那個李老板不服氣地說:“八兩銀子怎麽啦,做買賣的,誰還嫌賣價高麽,銀子又不咬手,老輩子都傳說,正統年間也是韃子圍了京師,一石米不就賣到了二十兩銀子嗎,誰又不是傻子,能現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
有人不解地問道:“如今韃子退了兵,各軍正在休整,為何不讓他們去運糧食,”
有人立即接口說:“老兄,當日各省勤王之師抵達京師,戶部想讓他們分批去往通州軍糧庫領取自家半年糧秣,惹得各軍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剛打了勝仗,那些軍爺更是驕橫,哪裏肯去幹這等苦役,照我說,還不如讓那些臭要飯的去,省得白吃朝廷的糧食,”
“對對對,”有人恍然大悟:“聽馬老爺說,昨日順天府接內閣轉上諭,詔命自次日起,將賑濟難民的口糧自每人每日四兩升至八兩,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律法不說,還派出禦林軍兵士監督。我就納悶了,皇上怎會把糧食白白地往那些臭要飯的嘴裏填,如今聽你們一說,我倒明白了。”
說自己明白了其中緣由,卻又賣關子閉口不往下說,有人就不高興了:“我們這些人可不比你錢老板精明,明白什麽了也說出來大家夥兒都長長見識啊,”
那個錢老板自得地一笑:“連這都看不出來麽,朝廷打的是以工代賑的主意,先讓那些臭要飯的吃幾天飽飯,有了力氣了才好給朝廷幹活啊,”
有人點點頭,附和他說道:“說的才是,反正要發賑給那些臭要飯的,那可是個無底洞,還不如讓他們為朝廷幹活,當苦力賺點錢糧,日後也有回鄉的盤纏,”
有人搖頭晃腦地說:“怕不單是要運糧,自大同至京師各處城池關隘都被韃子損毀,也需人去修,讓那些臭要飯的去修,也是以工代賑,如此便能兩難自解了,”
“高啊,”有人大聲讚歎道:“你王老板的識見,隻怕比那些閣老、尚書都勝過一籌呢,”
那位被稱為“王老板”的人樂得滿臉開花,嘴上卻還在客氣著說:“見笑,見笑……”
馬德善終於忍不住了,將手中的茶碗重重地墩在桌上,茶碗發出清脆的響聲,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隻見他滿臉怒容,咬牙切齒地說:“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們這樣妄議國政,就不怕落下個‘商人幹政’之罪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