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聖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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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散布在京城各處寺廟、道觀的難民們都爬了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履,頂著冬日淩晨的嚴寒,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向順天府設在京城四周的粥廠走去。

    淩厲的西北風呼呼地吹著,撕扯著他們那襤褸的衣衫,象帶走梢頭那最後一片枯黃的樹葉一樣,無情地帶走了他們身體裏僅有的一點熱量。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適合已經連續多日未曾吃過一頓飽飯的人外出。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若不趁著還有力氣爬得起來,走到粥廠領到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那就永遠也不用再起來了。

    盡管塵世中的一切苦難已讓他們不堪重負,每一個人都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要結束生命,但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支撐著他們堅持活了下來,日複一日地早晚奔波於各處粥廠。其他的時間,則聚集在生意依然火暴的各大酒肆門外,等著酒肆的夥計抬出泔水桶,從裏麵撈出一點可以果腹的殘羹冷炙;或是跟在那些酒足飯飽之後,滿意地剔著牙,施施然從酒肆之中踱出來的達官貴人後麵,沒口子地說著“老爺大福大貴,升官發財”之類的話,期待著那些老爺們能發發善心,從口袋裏扔出一文兩文銅錢,,盡管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們都要被那些老爺們的如狼似虎的長隨狠狠一腳踢走,還是沒有人會放過向任何一個老爺說那些吉利話的機會。

    粥廠設在一塊空地上,四周用蘆席圍著,還用粗木搭成一個簡陋的大門,此時還沒有開,四麵八方湧來的難民手扶著木柵欄,拚命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向裏麵看去。

    偌大的粥廠裏,一字排開的十幾口大鍋架在石頭壘成的大灶頭上,都冒出了衝天的水氣。每口鍋前都搭著一個木架,一個衙役正站在木架上,抱著糧袋將白花花的大米往鍋裏倒。

    那是大夥的救命糧啊。等待施粥的難民們都在狂咽著口水,在心裏不停地念叨著:“多倒點,多倒點。”

    或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們的祈禱,那個衙役似乎確實沒有停手的意思,直到手中那糧袋倒空了,才提著幹癟的糧袋從木架上跳了下來。

    難民們都在心裏罵了起來:“敗家子,怎麽不把糧袋翻過來抖上一抖。鍋裏興許還能多上一把米呢。”

    米剛剛下鍋,看來救命粥還要再等上一會才能領到,扒在柵欄上拚命張望的難民們下了最大的決心,才將頭轉了回去,緊緊地聚攏在了一起。同一個村子的鄉親們自動地圍成了一個大圈,將體弱的婦孺孩童圍在中間,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們抵擋冬日的寒風。

    亂世之中,這種相互的關愛或許是他們能支撐到今天的最大力量。

    大概施粥的時間快要到了,那十幾口大鍋邊的木架上,又都站著了一個衙役,叉著雙腿,操著一根長長的木棍,用力地在鍋裏攪著。隨著他們的攪動,濃濃的粥香飄了出來,等待施粥的難民們一陣騷動,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迎著寒風,拚命地吸著鼻子,追逐著那誘人的香味。

    人群之中,一個老者一邊猛地吸著鼻子,一邊喃喃地念叨著:“寧做太平犬,不為離亂人……”他身上的那件長衫盡管已經被汙漬浸染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但在周圍一大群粗布短衣之中,還是那樣的惹眼。

    粥廠的門終於開了,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但都自覺地排成一條長龍,,在吃過幾次差爺的鞭子,甚至被搶去手中的破碗摔個米分碎之後,已沒有人敢爭搶著湧進去。

    其實這本來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那空空如野的腸胃是多麽希望能早一點得到熱氣騰騰的米粥滋潤,但若是老天保佑,並能再堅持半個時辰,卻能領到比前麵的人略微多幾顆米的鍋底冷粥。

    今日卻與往日有些不同,自粥廠出來的衙役沒有吆喝著命令他們老實排好隊準備領粥,而是抬出了一張桌子,一個四十出頭,書吏打扮的人站在了桌子上,隨意地將手抬起來,隻在肚子上拱了一拱,大聲地咳嗽了一聲,將眾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之後,開始訓話。

    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關心他在說些什麽,那濃濃的米粥香味刺激得他們開始瘋狂地吞咽著口水,已經整整響了一夜的轆轆饑腸此刻發出了更大的響聲;接著,前排的人開始歡呼起來,聲音是那樣的響亮,簡直不象是餓了多日的人所能發出的。隊伍中間的人開始向站在自己前麵的人打聽,於是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上說了,前些日子因為要打仗,不能隨便動用軍糧,隻得委屈大家了,但他無時無刻不在為大家所受之苦揪心,如今韃子已服威自退,朝廷便可調用軍糧發賑,自即日起,施舍給大家的米粥要定下兩條規矩:插筷不倒,冷掬可食。主持粥廠的官吏誰敢不聽,就把他扔到鍋裏去煮了吃。皇上還說了,發賑之糧是百官及全軍將士體念國家之難、民生之苦,自牙縫中省出來的,若是有一顆一粒吃不到難民的嘴裏,就是犯了欺天之罪,天理國法難容。

    其他的都好說,隻是那“插筷不倒,冷掬可食”,許多人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那個儒生服飾的老者當日也算是一方賢達,被鄉親們禮尊著站在了隊伍的最前列,最早聽到了這個消息,此刻他便成了官府的代言人,大聲武氣地說:“‘插筷不倒,冷掬可食’都不明白麽。鍋裏的粥要能立得住筷子,放涼了要能拿手捧著吃。鄉親們,皇恩浩蕩,我們今後領到的再也不是那種清湯寡水的米湯,而是能頂飽的厚粥了。”

    眾人眼中的疑色更濃了,官府剛剛開始施粥發賑的時候,也曾有人大聲地發出抗議,幾斤的米要添幾大桶水,熬出的粥能照得見人影,這還叫粥嗎。差爺先是解釋說朝廷糧食本就不多,還要打仗,能給大夥施這樣的粥就不錯了;接著便開始罵刁民:還想要厚粥。也不看看自家的祖墳有沒有冒出那樣的青煙;接著便是鞭子齊飛,或是還不解恨,就搶走手中的破碗摔個米分碎,讓那個倒黴的家夥再也無法領到救命的稀粥,現如今,卻又說鍋裏的粥能立得住筷子,放涼了能拿手捧著吃,又不是自家吃自家的飯,可能嗎。

    有人開始不加掩飾地發出嗤笑,那個老者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樣吼叫起來:“你們這些刁民,竟敢猜疑皇上的浩蕩天恩。方才衙門裏的差爺說了,保證每人每日按八兩發賑,今天鍋裏的米就多下了一倍。皇上從官倉調來的糧食,就堆在粥廠裏頭,不信的話,你們自家去看。”

    大家慌忙踮起腳尖,越過前麵的人頭向粥廠裏麵看過去,一排排石頭壘成的大灶鍋之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排排裝的糧袋。好家夥。這樣的場麵,大概隻有在縣裏押解收到的田賦送到府裏去的時候才能看得到。

    “大家也不必害怕,那些兵士都是皇上派來的,就防著有刁民搶我們大家的救命糧。官府的差爺說了,不必慌也不必搶,那邊還有十幾口大鍋在熬著,保管每個人都有。”那個老者說完之後,突然大哭了起來:“皇上聖明。皇恩浩蕩啊。”

    見他跪了下來,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的人們如夢初醒,一起跪了下來,大哭著喊道:“皇上聖明。皇恩浩蕩。”哭聲是那樣的響亮,震飛了遠處幾棵大樹枝頭上棲息的一群麻雀,撲扇著翅膀射向遠處的天際。

    仿佛是被萬民頌聖之聲感染了,那個站在桌子上的書吏抬手抹去了眼角淌落下來的一滴淚,悄悄地跳下地,低聲對身旁的衙役班頭說:“此情此景,實在令人不忍卒看,學生要先行告退了。李班頭,這裏就勞煩你帶弟兄們幫忙照看著,不要出什麽亂子。”

    “馬老爺果然菩薩心腸。”那個李班頭體諒地說:“今日天冷,馬老爺快請家去歇息,晚間施粥用糧的單子,小人自會送到馬老爺府上簽字。”

    這位書辦名曰馬德善,曾中舉人,選官出任過九品教喻之類的學官,其後在八品縣丞任上獲罪丟官,被順天巡撫王世恩禮聘為幕友,故衙役班頭尊稱他為“馬老爺”,此刻,聽李班頭提到施粥用糧的單子,他突然象是被馬蜂蟄了一般,驚慌失措地說:“李班頭,學生正要與你說說此事,”他看看身邊那些興高采烈排隊等著施粥的難民,壓低了聲音說:“往常弟兄們做的那些手腳,學生就當沒看見,但如今是皇上發下的皇糧,且不可再做那種有傷天理之事,”

    有傷天理。李班頭在心裏冷笑一聲,老窮酸,往日給你分錢的時候,怎不見你說什麽有傷天理不有傷天理的鳥話。但他知道,馬德善人雖迂腐,卻是王撫台跟前得用之人,王撫台對他也頗為信任,否則也不會派他來監管粥廠,趕緊媚笑著說:“馬老爺說的是,弟兄們都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渾人,撈錢也不能撈這種砍頭的錢,瞧今天這陣勢,皇上派了軍爺來看著呢。”

    “是不能褻瀆聖恩,”馬德善又加重了語氣,重複說了一遍:“不能褻瀆聖恩。”

    李班頭沒口子地應道:“是是是,不能褻瀆聖恩,不能褻瀆聖恩。馬老爺快回家歇著去,這裏有我兄弟看著,保證不會出什麽亂子,”

    馬德善長歎一聲:“歇不了啊。學生親眼見到皇上一片仁厚愛民之心,親耳聽到萬民頌揚君父之聲,心中不勝感懷涕下,當此盛世,遇此聖君,學生自然要趕緊回去草擬一份謝恩表,讓這些難民打上手模,由王撫台呈獻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