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手準備
字數:4516 加入書籤
賀蘭石已經告辭而去,嚴嵩還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沉默不語。那份《率意帖》靜靜地躺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卻看也懶得再看一眼。
送賀蘭石的嚴世蕃回來了,見父親如此,便湊趣笑道:“兒子知道爹對這《率意帖》心儀已久,今日得之,也算了卻爹多年來的一大願心了。”
嚴世蕃所言非虛。張旭為盛唐大書法家,運筆大開大闔,體態奇峭狂放,開王羲之之後又一新境界,有“草聖”之稱。嚴嵩作為嘉靖一朝書法名家,當年也甚喜行草,於此浸淫日久,這些年於書法一道更有大乘之後,才反璞歸真,專工隸楷,但對“草聖”張旭仍是推崇備至,對張旭的書法名作《率意帖》自然更是必欲得之而後快。賀蘭石真可謂是煞費苦心地投其所好了。
嚴嵩看了兒子一眼,卻不說話。
嚴世蕃裝作不解地問:“爹以前每得書法珍品,無不欣喜若狂,今日為何卻為何不甚歡喜,莫非這《率意帖》竟入不得爹的法眼嗎,”
嚴嵩搖搖頭,緩緩地說:“張伯高(張旭的字)書法一向以險峻沉雄、跌宕超逸著稱於世,《率意帖》又是其鼎盛之年傾心之作,如瀑飛泉湧,**恣肆,又似名將臨敵,嶽持淵停,極盡似奇反正、渾然天成之妙,千年以降,舍王右軍(王羲之的字)《蘭亭閣序》,誰與爭鋒,為父若不為之心折,隻怕要被人嗤笑為不知書家之妙了。”
他撫摩了一下靜靜地躺在藍布包袱皮上的《率意帖》,歎了口氣,接著說道:“若在平日,為父得此神品,必焚香沐浴,擊節稱賞一番。可今日……唉。”
“這有何難。”嚴世蕃興衝衝地說:“今日請爹回來之時,兒子已命人備下熱水,這就著人伺候爹沐浴更衣,再將它高懸於明燭之堂,置酒陪爹做長夜之飲。兒子記得唐人筆記中所載,張伯高生性嗜酒,往往大醉後呼叫狂走,然後揮筆寫狂草,或許這《率意帖》便是他酒後所做。爹一邊飲酒,一邊欣賞這無上妙品,豈不正合了古人之意,”
嚴嵩的麵色緩和下來:“難得你一片孝心,若真能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隻是”他又歎了口氣:“欣賞名家驚世絕豔之作,須得沉心靜氣,神遊物外,方能體會其中之妙,依為父如今之心態,萬難做到心無旁騖,隻怕褻瀆了此等神品……”
嚴世蕃不好繼續裝糊塗,說:“爹是否覺得賀蘭老板所說之事頗為棘手,”
嚴嵩說:“譽則功在社稷,毀則名教罪人,何隻‘棘手’二字可以論之。我問你,你收了那個賀蘭石多少銀子,”
嚴世蕃腆著臉說:“不敢瞞爹,賀蘭老板曾送了兒子一張一萬兩的銀票……”見父親的臉立刻又沉了下來,又趕緊解釋說:“兒子也並不是貪他這點銀子,實因爹曾經說過,朝廷即將用兵江南,首要之務一是選將練兵,二是籌措軍需。選將練兵這等大事朝廷已有方略,惟有籌措軍需之事卻頗為不順。爹如今管著戶部,兒子自該為爹分憂才是……”
嚴嵩突然擺了擺手:“什麽也不用說了,著人給我備下一隻湯婆子,我即刻進宮覲見皇上。”
嚴世蕃心中暗喜,卻說:“爹,這個時辰隻怕皇上已經安寢,爹就在家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去見皇上也不晚。”
“如今皇上宵衣旰食,這會兒必定還在東暖閣裏批閱奏疏。茲事體大,要即刻上達天聽才是,等到明日隻怕就晚了。”嚴嵩說:“廠衛番子暗探密布京城,他賀蘭石今日到我嚴家之事,必定瞞不過皇上。與其耽擱時日讓皇上猜忌,不若立時就奏報皇上,聽憑聖天子裁奪。”
“兒子這就命人伺候爹沐浴更衣。”
“讓人給我拿一套幹淨衣裳來,沐浴就不必了。”嚴嵩笑道:“大禹治水,曾三過家門而不入,留下一段千古傳誦的佳話。當今聖上睿智無匹,也不會在乎臣子身上的一點異味。”
嚴世蕃將崇拜的目光投向父親,由衷地讚歎道:“有爹這樣公忠謀國之臣,大明社稷幸甚,天下蒼生幸甚。”
“又在說起渾話了,也不怕旁人聽了去笑掉大牙。”嚴嵩站了起來,說:“把賀蘭石送你的銀票拿出來。”
“這,,”嚴世蕃剛開口,隨即就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忙從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張京城最大的銀號寶源號開出的“見票即付庫平銀一萬兩”的銀票,遞給了父親:“兒子也不曉得這賀蘭石是怎麽搞的,非要拿出銀子來謝我嚴家,兒子千般推辭,他也不肯收回。哼,這幫商賈之徒就隻知道世間有銀子,本是我父子二人一心為公的謀國之舉,倒讓人以為竟是為了他的銀子……”
見兒子雖然爽快地拿出了銀票,卻是一副心疼不已、強裝笑顏的表情,嚴嵩便說:“鄢茂卿送那些黃白之物,隻為保個平安或是加官進爵,本是人盡皆知的官場陋規,隻要不出亂子就沒人追究。賀蘭石送來這張銀票,卻是把你我父子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小心駛得萬年船,皇上能否俯允所請還在兩可之間,我們嚴家且不可受他牽連。”
嚴世蕃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爹的意思是,,”他猛地打了一個寒噤,才接著說道:“皇上也有可能不利於賀蘭麽,”
嚴嵩陰冷地一笑:“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賀蘭石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怨不得旁人。若真是那樣,這張銀票就是他行賄官員、圖謀私利的鐵證。”
“兒子以為當不會如此……”嚴世蕃皺著眉頭,一邊想一邊說:“論說賀蘭老板雖有商人幹政之嫌,卻也是一番好意,眼下朝廷缺銀子,他願為國家分憂,這有何不好,”
嚴嵩不耐煩地說:“會不會,你說了不算,為父說了也不算,一切都得聽憑聖天子裁奪。再者說來,楚人何辜,懷璧其罪,你莫非忘了沈萬山是怎麽死的,。”
聽父親提到了沈萬山,嚴世蕃也默然了。大明開國之初,南京豪富沈秀沈萬山主動出資整修了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牆,後又奏請以私產犒軍,明太祖朱元璋大怒,曰:“匹夫犒天子軍,亂民也,宜誅。”雖經賢後馬皇後勸阻,朱元璋免了他的死罪,卻抄了他的家,將其發配到了雲南蠻荒之地充軍,前事不遠,眼下朝廷財政又是如此艱難,誰知道皇上會否效法祖宗舊例,此前京城糧商囤積居奇,不是有很多朝中大臣建議將那些糧商的家產抄沒入官充為國用嗎,皇上若是被他們說動,隻怕賀蘭石有十顆腦袋也難保。
想到這裏,嚴世蕃說:“兒子明白爹的深意了,隻是賀蘭石與英國公張老太師關係非同尋常,若是他們知道是爹給皇上進言,隻怕日後會對爹心生怨氣……”
嚴嵩啞然失笑:“你道你爹是陳以勤那樣的書呆子麽,這等大事,自然要恭請聖裁,人臣豈能隨意置喙,”
嚴世蕃不好意思地一笑:“爹說的是,我大明自有許多自以為聰明的人,一天到晚老在皇上麵前呱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嚴嵩擺擺手:“好了,不必再說這些不相幹的話了,事不宜遲,吩咐人備轎吧。”說著,他站了起來,動手用那塊藍布包袱皮包裹起《率意帖》,卻歎息道:“美人一別,再無芳草,可惜,可惜……”
嚴世蕃眨巴著那隻獨眼,說:“爹對此寶既然這麽看重,依兒子之見,就不必敬獻皇上了,”
“這,,”嚴嵩停了手,遲疑地說:“這樣可合適,”
“爹擔心被那幫無孔不入的番子偵知此事吧,”嚴世蕃指著已被嚴嵩婉言拒絕接受,賀蘭石走的時候卻“無意”遺忘在座位上的那隻商代銅甑,說:“賀蘭老板來我家中之時,手中隻提了一隻木匣,爹就將這件商器敬獻給皇上,諒那幫廠衛鷹犬眼睛再毒,鼻子再靈,也看不穿賀蘭老板懷中還揣著異寶。”
誠如嚴嵩方才所言,那件商器雖也難得,卻並非世上僅此一件,這《率意帖》卻是舉世無雙的神品,對於他這樣的書法大家來說,更是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奇珍異寶,讓他乖乖地交給皇上,心裏也是一千個不情願,一萬個舍不得,但關乎官運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也不敢貿然決斷,就追問道:“若是他被朝廷拿獲,大堂之上,五木之下,他會否說出此事,”
嚴世蕃其實也留了一手,,賀蘭石送給他的可不止一萬兩銀子,而是實打實的兩萬兩,隻不過賀蘭石體諒他們這些當官之人謹慎小心,隻開了一張一萬兩的巨額銀票,其他的是五百兩至兩千兩不等的零散銀票,還分散在京城各大銀號,兌付之時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因此他隻給父親拿出了那張銀票,見父親還有些不放心,便說:“商人講究‘誠信’二字,爹為他盡力幫忙,成與不成他也怨不得我們,若是他隨意攀扯,妄圖移禍於我嚴家,嘿嘿,”他陰冷地笑道:“兒子自有辦法讓他閉嘴。”
見兒子說得如此信誓旦旦,嚴嵩也就釋然了,笑道:“皇宮之中古玩字畫甚多,當差的那幫閹奴又都是些有眼不識荊山玉的俗人,與其將這舉世無雙的神品放在內庫被蟲蛀鼠咬,不若留在我們嚴家妥為保管,也算是為後世保有一大瑰寶,”
嚴世蕃歎道:“爹拳拳護寶之心,於存續中華斯文元氣又立下了一大功,後世之人念及於此,必將對爹感激不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