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特許專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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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猜的不錯,朱厚熜果然還在東暖閣裏批閱奏疏,聽內侍奏報嚴閣老深夜求見,以為定有要急事要奏,立即傳見。
一見嚴嵩進來,不等他行禮如儀,朱厚熜就急切地問道:“嚴閣老不必多禮,快快奏來。”
嚴嵩還是老老實實地行了覲見之禮,然後半側著身子,坐在皇上賜給的繡墩之上,將賀蘭石請托之事陳奏給了朱厚熜。
嚴嵩的話還未說完,朱厚熜竟激動地站了起來,驚喜地說:“他真要包銷三百萬國債,哈哈,朕這幾日裏正為此事寢食難安,卻不曾想竟有人挺身而出,替朕解了這天大的難事。”
嚴嵩心中暗喜,原來皇上為了國債之事,竟是如此著急,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這樣最好,既不必擔心受那樣的厚禮卻辦不成事,無法給賀蘭石及他背後的英國公張茂交代;更能在皇上麵前又立下一大功。
說到這國債一事,還需要從江南叛亂說起。
江南素為國朝財賦重地,南直隸、浙江兩省每年賦稅能占到國家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兩省叛亂之後,今年的秋賦和明年的夏賦肯定沒有指望了,雖然靠著抄沒薛林義、陳以勤等逆黨家產勉強可支撐一段時日,但朝廷如今既要興師討伐叛軍,所需糧餉難以計數;同時又急需大量錢糧用於賑濟並遣返難民回鄉、恢複生產,這無疑是給本就捉襟見肘的國家財政更增添了極大的困難。
真金白銀之事可來不得半點含糊,諸多朝臣議了多日,也拿不出一個妥善的法子來,最後還是朱厚熜突發奇想,要以國家名義發行總計五百萬兩的國家債券,從民間募集資金渡過眼前難關。國債年息一分,按年給付利息,五年之後償還本金,因承諾以國庫賦稅收入為擔保,又名曰“國庫券”。
雖說國家舉債並非什麽光彩之事,但前朝也不乏先例,為了應急救難,也隻好如此了。誰知發行之事進展很不順利,被大明寶鈔折騰了一百多年的老百姓壓根就不相信國家信譽,根本無人主動購買。滿懷希望的朱厚熜傻眼了,無奈之下,隻好動員皇室宗親勳貴大臣帶頭認購,雖然沒有好意思作出必須購買的硬性規定,卻說了不少類似“簪纓之家世受皇恩,就當與國同體為君分憂”之類隱含威脅之意的話。在京皇室宗親和公侯勳貴倒都爽快地掏出了一萬兩萬的銀子來購買國債,朝中文武官員卻仍是很不積極,概因依照朝廷律法,一品大員年俸也不過一百七十多兩銀子,俸祿如此之低,若是一次便拿出成千上萬兩銀子購買那什麽“國庫券”,豈不給人留下“貪財納賄”的把柄,成為政敵攻訐的借口。因此,那些大員們要麽有心無力,要麽即便家中有餘財也不敢露富,最多的如嚴嵩者也隻認購了五百兩銀子。
有皇親國戚及當朝袞袞諸公帶頭,民間百姓總算是放心了,開始購買。但甫經戰亂,京城富戶又大多逃往外省以避兵禍,民間籌集的成效也很有限,半月以來隻發售出了不到兩百萬,離五百萬的總額還差一大半。
麵對這樣的難局,朱厚熜和內閣都是束手無策,正在頭疼之時,突然冒出來這麽個晉商賀蘭石,托門子找到嚴嵩,送上價值不菲的厚禮,主動表示願為國家分憂,由昌隆號各大股東出資購買一百萬國債,並由他出麵包銷餘下的兩百萬。為了表示誠意,昌隆號還願意“樂輸”朝廷二十萬兩銀子。這等好事,怎能不讓他喜出望外。
開懷大笑了好一陣子,朱厚熜才問道:“朕也知道,商賈之流向來無利不起早。他有什麽要求盡管說來。”
嚴嵩忙欠身說:“皇上睿智。賀蘭石奏請朝廷恩準,與蒙古諸部互市之外,另開民市,由昌隆號為牙商,統管往來貨殖。昌隆號除按貨物所值繳納一成關稅之外,每年另上繳三成利潤給朝廷。”
朱厚熜從以前的史料、朝臣的奏疏中得知,明朝與蒙古諸部之間的貿易分為通貢和互市兩種形式,通貢由明朝核定貢道、貢期、貢使人數及貢品數,各部酋首依約派遣貢使攜帶貢品敬獻朝廷,朝廷以較高的價格將貢品折算為布帛綢緞、糧米粟豆及醫藥等物,並回賜銀兩。互市是在邊境指定的地點由蒙古人與明朝進行的貿易。一般每年開設一、二次,由明朝專門委任官吏負責組織、監督、管理,由官府核定出馬的價格,然後由明朝官方用銀、鈔,或用內地手工業品折價來收購馬匹。韃靼此次圍困京師,《求貢書》上提出的五條議和條件之五“開互市”中也提出了於各邊堡遴選多處開立民市的要求,由於嚴嵩說服俺答先撤軍再談封貢之事,還未曾涉及到這一具體問題,他也就沒有召集朝臣進行商議。因此,聽嚴嵩說了賀蘭石提出由自己專營民市的要求之後,他立即問道:“往年我大明與蒙古諸部可曾開過民市,貨殖幾何,”
嚴嵩說:“回皇上,我朝與蒙古諸部互市起於高祖文皇帝永樂年間,因蒙人多以馬匹交易,故名馬市。永樂三年,我朝在開原、廣寧開設馬市,專門與兀良哈三衛貿易,各部通過三衛。永樂六年,我朝又在甘州、涼州、蘭州、寧夏等處開設馬市,隨來隨市,未有定期,瓦刺及赤斤、罕東、沙州、哈密等蒙古衛所皆於此貨殖。正統三年,我朝俯允瓦刺所請,開設大同馬市,專與其貿易,後因其寇犯國門,大同馬市關閉。其後憲宗成化年間、孝宗弘治年間及武宗正德年間,在各處邊地開過短期馬市。但都是官市,至於民市,倒是未曾有過,故此貨殖幾何,臣也不得而知。”
皇上盡管還沒有表態可與不可,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嚴嵩覺得有了一些底氣,便又進一步說,從明朝與蒙古諸部多年貿易交往來看,無論朝貢,還是官營馬市,都無法滿足蒙人各部民眾日用之需,漢蒙兩族邊民就在封鎖的邊境上私相貿易。即便在是在雙方對峙,戰爭不斷的時候,這種零散而又充滿危險、且不容於官府的黑市交易也未曾斷絕。交易範圍也遠遠超過官市,蒙人可以用馬,也可用牛、羊、騾、驢、皮張、氈毯、鹽、木材等物換取明朝的布、絹、絲、緞、農具、鐵鍋、紙張、醫藥、糧食等物,交易額雖無定數,但想必一定也超過了一年一次或兩次的官市。
朱厚熜想了想,說:“依朕看來,朝貢貿易以及官營馬市並非等價交換。我大明與蒙元各部貿易通商向來少取多予,薄來厚往,以示羈糜之意,但蒙古各部酋首卻不能體念天朝上國懷柔優撫之恩,竟認為是收取貢賦,貪欲無壑,稍有不滿便尋釁滋事,降而複叛,使各邊地田不得耕,民不得息,九邊諸軍疲於奔命。你方才提到英宗正統年間故事,朕記得英宗先帝《實錄》所載,每年都有大批蒙古各部人等湧入內地,以馬匹入貢。朝廷均給以優禮賜宴,提供食宿糧秣並大量賞賜。按慣例,瓦刺貢使不得超過五十人,但其貪圖爵賞,逐年增加,朝廷多次下敕令予以限製也未有結果。此外,各部來使不但往來多行殺掠擾民,串通一氣邀索內地珍重難得之物,更刺探我朝軍情,長此以往,朝廷已有不堪重負之感。正統十四年春,瓦刺貢使多達兩千人,卻還是貪心不足,竟冒稱有三千人。英宗先帝震怒,著禮部核查貢使人數,據實給賞,並削其馬價,瓦刺便以此滋事,大舉興師入寇,終釀成‘土木之變’之禍。看來,朝廷糜費巨萬財物準其朝貢並開立馬市,也未必就能收得羈縻撫遠之功。”
“皇上聖明。”嚴嵩說:“依臣之愚見,朝貢及官市非獨不能收取羈縻撫遠之功,於國朝財政也是一大弊端。臣查過前朝舊檔,依正德五年之例,得勝堡、新平堡、張家口、水泉營四處馬市貿易,朝廷核定馬價為上等馬每匹十二兩,中等馬每匹十兩,下等馬每匹八兩,共易馬七千八百七十四匹,另有若幹牛羊、毛皮等物,所值不過二十萬兩;給付蒙古諸部馬價及賞賜上等絲綢二萬匹、中等絲綢二萬匹,下等棉帛五萬匹,糧米粟豆十萬石,另有銀三萬兩、其他物品數不勝數,共計合銀近五十萬兩,遠愈我朝所得。另據當年邊地軍鎮奏報,斯時蒙古恰逢天旱,糧食奇缺,邊民一石雜糧即可自蒙人手中換得良馬一匹或健牛一頭並羊兩口,如此算來,我朝損失更是難以計數。”
朱厚熜原本也知道,明朝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無論朝貢貿易還是官營互市,都是打腫臉充胖子地少取多予,薄來厚往,不但無法從對外貿易中賺取利潤,反而要賠上大量的銀子。因此,乍一聽晉商賀蘭石奏請開民市,由他專營,國家不用承擔任何貿易風險,卻可以收取10%的關稅和30%的利潤,又何樂而不為呢,但聽嚴嵩大致為他算了這筆賬之後,他又舍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