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校場演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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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足有一個時辰,營團軍為諸位貴賓逐一演示各種常用陣法,什麽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太極陣、八卦陣等等,不一而足。各種陣法整齊有序,變化迅捷,且連變十餘陣而不見將士有絲毫困乏鬆懈之處,不但文臣們看得如癡如醉,讚不絕口;就連那些向來對皇上總是高看營團軍一眼而頗有微詞的武將們,也是深表歎服,興高采烈地連連叫好,更從心底裏油然生出一股豪邁奮發之情來。

    終於,陣法操演完了,按照預先的安排,還有一場小規模的實戰演習。大隊兵馬退場,隻留下了上千名士卒來回奔忙,抬來了許多木柵、鹿砦,搭建成一個帶轅門的臨時營寨,將校場中間圍了起來。營寨之中還張起數十座帳篷,豎起了一麵中軍大旗,儼然就是行軍作戰時的樣子。當一切都架設完畢之後,戚繼光帶著那上千士卒進駐到營寨之中。

    負責指揮調度的,仍是指揮使俞大猷,顯然平時已操練的極其嫻熟,沒見他怎麽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緒。再次來到閱武廳請得聖旨之後,他回到將台揮動紅旗,宣布實戰演習正式開始了。

    一聲號炮,西邊校場入口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個黑點,正朝這邊快速奔來。片刻之後,黑點逐漸擴大,原來是五騎探卒。他們一直奔到轅門之前才翻身下馬,急衝衝奔入營寨。緊接著,營寨之中就擂起了鼓來,鼓聲異常的急促,正是明軍定製點兵鼓。幾個統領、千總正在營中帶隊操練,一聽鼓聲響起,便立即奔向中軍大帳。過了片刻,他們各自手持令箭走出來,開始集合兵馬,高聲傳達主將的命令,大意是據探馬來報,有敵軍數百騎來襲,離此隻有數裏之遙,各營軍馬即可分頭行動,於營外設伏,待敵人一到,奮勇殺出,聚而殲之,不得有誤,違令者斬等等。全體士卒齊聲應命,在軍將的指揮下,在營地之外各找地方埋伏了起來。扮演主將的戚繼光也在親兵的護衛下撤出了營寨。

    過不多時,遠處煙塵大起,一隊數百人的騎兵正在銜枚疾進。他們一不搖旗呐喊,二不吹角鳴號,隻聽見馬蹄蹴踏地麵所發出的急雨般的聲響。很快地,這支人馬已經奔到校場之中,眾人又看見,大概是為了易於識別的緣故,這些人反穿著羊皮襖,而且都沒有戴頭盔,光著腦袋,頭發一律束在天靈蓋上,看上去倒真有幾分象是那些蠻夷之人。這樣的裝扮十分滑稽可笑,引得閱武廳上包括皇上在內的所有貴賓一陣哄堂大笑。

    來襲的“敵軍”高舉火把,闖入轅門,將手中的火把朝著帳篷上扔了上去,帳篷熊熊燃燒起來,他們又拔出腰刀,直撲中軍帥帳。隨即就發現營寨之中早已空無一人,為首的“敵酋”高叫了一聲:“有詐,”急忙帶著兵士要退出去。

    又是一聲號炮,伏兵四處,各舉刀槍,猛撲上前,將那數百名“敵軍”團團圍住,與其廝殺在一起。

    與後世所有的軍事演習一樣,來襲的“敵軍”自然還是營團軍自家兵馬扮演,其結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獻俘帳下。不過,營團軍為了這千古未有的天子元日閱兵也著實下了一番苦功夫,雙方相持格鬥的異常激烈,“我軍”自然是謀定而動,士氣高漲,即便是被團團包圍的“敵軍”也奮力突圍,拚死不降,雖說手持的是操練用的木製刀槍,但“敵”“我”雙方兵士都一招一式都十分賣力,真打真鬥,不時有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還有不少人都或輕或重地掛了彩。

    這種實戰演習雖有作戲的成分,但比之剛才操演陣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更有趣得多,諸位貴賓看得直呼“過癮”,惟有國子監祭酒田仰,,一個與那參與謀逆而自裁的陳以勤齊名的國朝當代大儒,,搖頭晃腦,歎息不已:“操練演武,點到為止即可,何必以性命相搏,徒增傷亡,”

    國子監是耍龍尾的小九卿衙門,在觀賞演武諸人之中,田仰品秩最低,隻是叨陪末座而已,此刻又說出如此迂腐外行的話,引得閱武廳上眾人一陣大笑。

    朱厚熜故意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田大人所言極是,一幹參演軍卒均應依律法軍規治罪。”

    見皇上有如此興致,和臣子開起了玩笑,英國公張茂也湊趣說:“皇上聖明,我大明軍法明定,軍中不得毆鬥,不論何因,殺傷同伴之人,罪輕者打,罪重者殺。可將這一千五百名軍卒俱都拿下,斬迄報來,”

    在場諸人都明白他們是拿田仰尋開心,都憋著笑不說話。隻有田仰不明就裏,聽到張茂說要將這一千五百名軍卒全部斬首,以為自己隨便的一句議論竟害了一千五百名軍卒的性命,嚇得麵色慘白,忙說:“這……這不大合適吧……”

    張茂大聲武氣說:“咄,田老夫子,須知軍中可不同你那國子監的課舍講堂,講究的是軍令如山,軍法無情,哪有什麽合適不合適之說,”

    田仰梗著脖子反駁道:“張老公帥此言差矣,我大明立朝百七十年,祖宗法紀俱在,即便處決一升鬥小民,亦須經地方官府三推六問,交大理寺複核,由刑部奏報皇上定奪,豈能一言定讞,立決千五百人性命,”

    見田仰搖頭晃腦地當真與張茂爭辯,嚴嵩也憋著笑,點點頭說道:“學生也以為老公帥此議確是不妥,既然軍法載有明文,罪輕者打,罪重者殺。也應甄別罪輕罪重,不該一概斬之,依學生看來,殺傷同伴者不過五百餘人,隻將他們明正典刑即可,”

    張茂說:“即便依嚴閣老與田大人所議,隻將那五百名軍卒以殺傷同伴論罪,但其餘軍卒袖手坐視同伴被殺傷,也該以臨陣脫逃論罪,亦當斬首示眾,以正軍法,”

    田仰更是急得麵紅耳赤,忙不迭聲地替那些軍卒辯說道:“他們……他們可是奉命行事啊,”

    “哦,田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春芳也參與了進來,拈著胡須,沉吟著說:“《大明律》載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這一千五百名軍卒確有可憐可憫之處,該當將監營團軍高拱與正副指揮使俞大猷與戚繼光三人罷官削職,交付有司依律論罪,”

    田仰連連擺手:“下官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情急之下,他慌忙給皇上跪了下來:“啟奏皇上,如今江南未定,四海騰波,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懇請皇上赦免高拱等人之罪,準其軍前效力,戴罪立功……”

    看他數九寒天竟急出了一頭的冷汗,朱厚熜笑得快要岔氣了:“哈哈哈,田大人快快請起,當然不能以此事治高拱等人之罪,”

    田仰卻不起來:“皇上仁德天厚,還請皇上一並赦免軍卒罪責,”

    “他們都在跟你耍笑呢,軍中有規製,演武如戰場,操練之時隻要不是故意殺傷同伴,一律不予追究,”

    田仰這才站了起來,嘴裏還說:“請皇上恕老臣多嘴,操練畢竟不同兩軍陣前廝殺,下手總要有個分寸,軍中袍澤相殘,不免傷了和氣,更有損士氣……”

    張茂笑著說:“田老夫子,你且想一想,在演武場上流血流汗,總好過戰場上負傷送命,惟有嚴加操練,方可練出百戰強兵啊,”

    到了此時,田仰才相信眾人是在與自己開玩笑,搖搖頭說:“人命如天,豈能做戲謔之資,”

    這句話說的朱厚熜也不好意思起來,同僚之間開個玩笑尚可,天子無戲言,自己身為皇帝,舉動為天下臣民百姓的表率,怎麽也能隨便開玩笑,忙正色說道:“田大人言之有理,是朕行事孟浪,當予田大人並營團軍全軍將士賠罪才是,”

    田仰又慌了神,跪了下來:“吾皇聖明天縱,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慚德,虛心納諫更較唐宗宋祖還勝一籌……”

    榮王阿寶不滿地說:“都是你這書呆子惹的禍,明明不通曉軍事偏要多嘴……”

    朱厚熜忙擺擺手打斷了阿寶的話:“古人雲聞過則喜,聞過即改,朕雖貴為天子,也概莫能外,你可知道,朝廷討伐江南逆賊的檄文便是田大人起草的,文辭犀利,正氣凜然,傳諸天下,舉國臣民百姓無不感懷激烈,血沸胸臆,在朕看來,田大人雖不通曉軍事,一支禿筆,勝似十萬雄兵,”

    說到這裏,他突然又想到此前商議由翰林院、國子監這兩個學府衙門協助通政使司編印民報一事,田仰等人認為聖人有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對此並不熱心,便又說:“田大人,兵法有雲,攻心為上,朕委派你參與編印民報,是要以之為討逆一大利器,宣傳朝廷仁政,力促農耕實業,更以春秋大義激勵百官萬民戮力同心、共赴國難,”

    得了皇上的親口讚譽,田仰很是得意,一邊叩頭謝恩,一邊慷慨激昂地說:“吾皇聖明,臣謹領聖諭,”起身之後,他又衝其他諸位大臣握緊了拳頭:“休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老朽雖手無縛雞之力,卻有筆如刀,將以此身與百官萬民共憤君父之慨,平逆賊,定家邦,不滅樓蘭誓不還,”

    他那一副鄭重其事,恨不能“滅此朝食”的表情與方才那緊張失措的模樣反差實在太大,令朱厚熜與諸位大臣再次捧腹大笑,閱武廳上一派君臣和衷共濟,其樂融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