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盡一份忠心酬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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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言的一番話,令高拱心裏頓生狂瀾,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剛剛由庶吉士轉授編修,兩年之內蒙皇上不次簡拔,先是委任為秘書,參與機樞要務;繼而擢升為正五品監軍,執掌欽命重建的京營營團軍;薛陳謀逆之後,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禦史,將拱衛皇城的重任也交給了自己,這樣的恩寵信任,在國朝即便不是絕無僅有,也著實為官場一大異數,因此,每每當官場同僚盛讚他禦下有方,治軍得力之時,他都曾深自內省,但他惟獨沒有想過竟然有人懷疑自己有不臣之心,更沒有想到,自己盡心王事,與俞大猷、戚繼光戮力同心,默契協作,將營團軍打造成大明第一強兵,竟也成了別人懷疑自己的罪狀。

    見他還是一副激憤難平的樣子,夏言沒好氣地說:“你當皇上嘉許你營團軍有周亞夫細柳營之風是件好事,你莫非未曾讀過史書,竟不知道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匡扶大漢社稷,可謂不世之功,到頭來尚且難免絕食而亡。你明不明白‘軍中但知將軍之命,不聞天子之詔’絕非社稷之福的道理,人主或因有所偏愛而不察,柄國大臣卻不可不為社稷做萬世之謀,否則便會誤國誤君。也就是嚴嵩那樣的人不以家國社稷之大局為重,曲意逢迎君上,一味裝聾作啞,倘若為師秉政,別說你是天子近臣、為師的學生,也要即刻將你調任他職。”

    一通教訓之後,夏言見高拱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沉默不語,這才緩和了語氣:“天幸皇上睿智,不但不疑你等三人有異心,反而命身為南方人氏的俞大猷率軍南下,留與你關係更為密切的戚繼光執掌營團軍,聖恩浩蕩,感人肺腑。不過,肅卿啊,楚人何辜,懷璧其罪,如今營團軍是我大明第一強兵,是皇上愛若珍寶的和氏璧,你便是那楚人卞和,有人要打營團軍的主意,就要拿你開刀;你又是為師的門生,要打為師的主意,更要拿你開刀,你等三人又都是皇上一手簡拔的幹才,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聽為師一句話,文臣結交武將乃是國朝之大忌,你且不能再與他二人來往過密,免得授人以柄。”

    高拱雖然還是不能理解,但恩師一片嗬護之心關照之意還是讓他十分感激,便躬身施禮,說:“學生謹遵師相教誨,”

    “你盡管有大才,畢竟出仕為官時日不多,為師對你說的這些話未必能聽得懂,或許日後栽的跟頭多了你才能明白,或許到死的那天也還是不明白,如今就當是為師杞人憂天,危言聳聽吧。”夏言歎道:“兩年之內,你由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擢升為正五品的監軍,掌著我大明朝第一強兵,如今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禦史,竟還是懵懵懂懂,一點長進都沒有,早知如此,為師當初就不該不俟散館就將你實授編修之職,該讓你好生在翰林院多讀幾年書才是,”

    “師相教訓的是,”高拱腆著臉說:“學生本就才學兩疏,如今又終日混跡軍營,別說是師相,就連學生自己,也覺得自己粗鄙不文、麵目可憎,不過請師相放心,學生尚有一點自知之明,向學求知之心也從未擱下,早已立下了百戰歸來再讀書之誌,”

    見他說的如此鄭重其事,夏言也忍不住笑了:“好你個高肅卿,油嘴滑舌,哪有一點大臣之風。百戰歸來再讀書固然是好事,可為師猜測,你大概是沒有百戰的機會了,皇上要你遠赴閩粵吧,”

    高拱立刻動容了:“師相真乃神人也。皇上命學生出使閩粵,協調兩省出兵平叛,並主持開海禁與西洋諸番通商互市,”

    夏言自得地一笑:“為師雖說閑居在家,畢竟柄國近十年,朝局大勢還是知道的,以徽商海運之力,朝廷大抵也隻能派出一兩萬兵馬先行從海路南下,既已派了俞大猷為將,就不必再派你同去,此其一;其二,通商互市事關財政大局,由閩粵兩省自辦,皇上一是不放心,二來也擔心推行不力,勢必要派一位得力的心腹之臣一力主之,綜觀滿朝文武,舍你其誰,其三,你是皇上悉心栽培,日後更要大用之人,既然營團軍萬不能再待下去了,皇上怎麽也要給你找個位子,”

    說到這裏,夏言略微停頓了一下,望著高拱懇切地說:“肅卿啊,南京兵部侍郎張經、廣東兵備道朱紈資深望重又熟知兵事,有他二人一個在福建,一個在廣東主持大局,朝廷當可放心,故此,協調兩省出兵平叛之事,你宣了聖諭即可,不必對兩省軍務指手畫腳,應專注於開海禁,與西洋諸番通商互市,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拚了命也要把它辦成,更要辦好,皇上如今最看重財政,你早已簡在帝心,隻要再辦成辦好了這件大事,不出十年,別說是升任封疆大吏,入閣拜相也不在話下,”

    “功過向來結伴而行,學生斷不敢做如此想,”高拱歎了口氣:“茲事體大,又關乎太祖高皇帝遺訓,真不知兩省官員對此事是何態度,皇上對此也頗為擔憂,加之薛陳謀逆、江南叛亂諸事已令皇上十分頭疼,如今也不想再給那幫逆天作亂的藩王勳貴攻訐朝廷的口實,不得不謹慎從事,特意叮囑學生不可勉強兩省官員……”

    “厲行新政,不知已廢弛了多少祖宗成法,隻要於國於民有利,又何必顧慮太多,”夏言笑道:“不勉強兩省官員,莫非要你高拱從自家掏銀子墊付本錢,你家中窮得叮當響,即便敲骨吸髓,又能換得幾文錢,”

    高拱解釋說:“皇上睿智,對此早已未雨綢繆,命學生以支付海商運費為由,著兩省籌辦絲綢、瓷器、茶葉等物,用於與西洋諸番互市,可謂聖心深遠,兩難自解,”

    夏言歎道:“兩難自解,又談何容易啊。閩粵兩省素來不產絲綢瓷器,得從藩庫中拿銀子從江南客商手中去買,如今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諸省叛亂,交通隔斷,物價必然飛騰,兩省官員能否願意掏出偌大一筆銀子為你籌辦貨物,”

    高拱猶豫著說:“皇上雖不能明發上諭,卻要命由內閣擬出廷寄,內閣廷寄經司禮監批紅便是詔命,學生詔命在手,他們或許不敢如此大膽……”

    夏言搖搖頭,說:“你從未任過外官,大概還不知道那些地方官員的膽量,閩粵兩省與北京有萬裏之遙,可謂山高皇帝遠,曆來聖旨行於兩省尚且難免打了折扣,更遑論內閣廷寄,加之兩省出兵平叛也是奉了上諭,到時候,一句‘藩庫錢糧要用於軍國大事’,就能將你駁得啞口無言。”

    高拱頓時著急了:“那學生該如何行事,方能不負聖望,懇請師相指點迷津,”

    “既然蒙你叫我一聲老師,為師也該助你一臂之力,兩省巡撫、布政使多與為師有故交,為師可修書於他們,請他們看在為師薄麵之上,盡力協助你,”夏言沉吟著說:“不過,此事關鍵還在於張經、朱紈兩人,他二人一個在南京主持軍務,身負江南諸省抗倭禦寇之大任;一個在廣東與西番佛朗機人交惡,多次興兵進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佛朗機人趕出了轄區,兩人未必就願意與番人化幹戈為玉帛,可兩省如今正處於戰中,他們握有兵權,說話地方官府也不敢不從,這才是為師方才說的不讓你插手軍務的要旨所在,張經與為師有年誼,就任南京兵部侍郎也是為師舉薦,隻要你持弟子禮待之,想必也不會為難於你,惟是朱紈不大好對付,此人自負才高,目中無人,又是個倔驢子,他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未必會賣為師的賬,為師會給張經說明此事,請他將朱紈請到軍中與他共同主持平叛諸事,你當奏請皇上為張經加南京兵部尚書銜,實授閩粵總督;為朱紈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銜,實授南京兵部侍郎,將東南軍務盡委於他二人,大敵當前,軍務繁忙,兩人或許就不會掣你的肘了,”

    恩師執掌朝政近十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有他出麵為自己牽線搭橋,自然無往而不利,高拱當即喜出望外,忙躬身一揖在地:“師相誨教提攜之情,學生無時敢忘……”

    “嗬嗬,為師如此盡心竭慮,不惜豁出老臉來向那些方麵大員討情,可不是單為了你這門生,即便此次是嚴嵩那個老賊奉旨南下,為師也會如此,所為者何,一來為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蒼生,二來也是盡一份忠心酬聖主。”夏言感慨地說:“皇上於你恩同再造,於為師又何嚐沒有,當年張熜張孚敬構陷為師,將為師下獄論死,若非皇上睿智天縱,明斷是非,為師早已不在人世;其後數年,更將為師不次拔擢,以禮部尚書膺首輔之寄,托之以家國社稷,如此浩蕩聖恩,為師才是無時敢忘呢。”

    說到這裏,他從桌上拿起一份已經擬好的奏疏:“這是為師奏請廢弛海禁,準許西洋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就由你代為師轉呈皇上,請皇上於江南平叛大局即定之時,明發邸報,到了那時,為師就可以安心告老還鄉,寄情山水林泉了。”

    高拱慌忙說道:“師相且不可做如斯之想,如今內憂外患,變亂頻仍,皇上心憂家國社稷、天下蒼生,奮萬世之雄心,開中興之偉業,師相為朝廷砥柱中流,更身負天下之望,且不可萌生歸隱之心,皇上曾親口對學生說過,請師相好生將息身子,日後還要讓師相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更何況,皇上如今多以軍國大事谘詢師相,依學生陋見,師相再度出山,輔佐皇上執掌朝政已為時不遠矣。”

    夏言笑道:“借用你方才的話,為師也‘斷不敢做如此想’,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日後大明的朝堂,必是如你這般後起之秀的天下,為師老嘍……”

    他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為師輔佐皇上推行新政,已被天下之人罵成了一意逢迎君惡的奸佞之臣,有道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為師既然已是將死之人,也就不怕再多替皇上擔一點罪名,這也是為師能為我大明,為聖主明君做的最後一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