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柔媚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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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芳這才明白皇上的心思,既要讓海瑞參戰立功,又擔心傷他性命,忙說:“奴婢愚鈍,不能體念主子為國擇賢之心,奴婢聞說海瑞雖是奴兵,但高大人和俞、戚兩位將軍憐惜其才,命其在中軍幫著處理一些文牘雜事,奴婢就照此辦理,將他調出營團軍,留在奴婢身邊幫辦文案,”

    朱厚熜沉吟著說:“調出營團軍很有必要,但放在你的身邊卻不合適,畢竟他得罪了嚴嵩,太引人注目恐有傷嚴嵩顏麵,朕身為天子,也要秉公持正,一碗水端平了……”

    呂芳心中嘖嘖稱奇:一邊是柄國執政的內閣首輔,一邊是未入流的舉人,地位無異天淵之別,主子竟說要一碗水端平了,可見主子確實將那個海瑞認定是上天派下來輔佐他這個真命天子的忠臣能吏,便說:“如今主子責命有司成立軍需供應總署,依奴婢看就讓海瑞去那裏當差,軍需供應之事十分重要,戰後敘功論賞,少不了他的一份,”

    朱厚熜大喜:“此議甚好,既保全了嚴嵩的顏麵,又能為國儲才用賢,”接著,他意猶未盡地慨歎道:“依軍功晉身隻能任武職,他終究還是沒有中進士的命啊……”

    當日議定將海瑞褫奪功名,發配充軍之時,皇上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今日又舊話重提,呂芳自然要為君分憂:“論說賞還功名是主子一句話的事,但奴婢能體會主子撫慰嚴閣老的苦心,依奴婢愚見,軍需供應總署及各省軍糧轉運使衙門官吏都為文員,海瑞也不必仍做奴兵,他曾有舉人功名,又在國子監讀過書,任個書辦吏目綽綽有餘,再循文員之例保舉,至於科名,日後可參加貢考,拔貢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熜點點頭:“如此就周全了,”接著,他狠狠地說:“這個海瑞,真不讓朕省心,日後你再見到他,可要好好替朕訓他一頓,”

    聽出皇上話語之中有掩飾不住的賞識和愛惜,呂芳便湊趣說:“請主子恕奴婢無能,奴婢曾與他談過兩次,訓也訓得不少,卻每每都被他頂了回來,偏生奴婢讀書不多,又拙於言辭,還真駁不倒他……”

    “哈哈哈,若能被你輕易駁倒,隻怕他就不是海瑞了,”朱厚熜說:“他就是那個倔脾氣,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你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奴婢曉得此人雖憨直有餘,但對主子的耿耿忠心卻非常人可比,怎會與他計較,”

    “說的好,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就把他當成一碗苦口良藥,皺著眉頭捏著鼻子灌下去,隻要能治病就行,”朱厚熜感慨地說:“我大明如今積弊橫生,缺的就是這樣的苦口良藥啊,”

    “主子聖明,奴婢……”

    呂芳正要說些頌聖的話,就聽到門外響起了嚴嵩的聲音:“臣嚴嵩奉旨見駕,”

    朱厚熜對呂芳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說:“嚴閣老快快請進,”

    嚴嵩從門外走了進來,正要循禮跪拜,朱厚熜擺了擺手:“免禮,接到朕的手諭這麽快就趕了過來,嚴閣老定是還沒有歇息吧,”

    嚴嵩躬身應道:“皇上尚未就寢,臣下豈能安睡……”

    “唉,朕曾說過你多次,畢竟六十五歲的人了,哪能天天這麽熬著……”朱厚熜說:“坐吧,朕這麽晚把你召來,是有事要與你商議,”

    “懇請皇上明示,”

    “你懇請自任督師的奏疏朕看了,感觸頗多,一乃你已年過花甲,尚且如此忠勇,朕不勝欣慰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嚴閣老這般公忠體國,我大明何愁天下不靖、百姓難安,二乃你謙遜辭讓,願意讓出首輔一職,更令朕不勝感慨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嚴閣老這般高風亮節,我大明又何愁朝堂不睦,朋黨為禍,”

    嚴嵩聞言一震,莫非皇上就要借此機會讓夏言複職了嗎,頓時一股酸溜溜的感覺自心底湧出:皇上對夏言那個老東西的寵信終究還是不減當年啊,同時,他又感到了深深的懊悔,悔不該聽從兒子的建議,使出這“以退為進”的計謀,給了皇上換馬的借口,否則以自己這段時日盡心王命、操勞國事的功績,朝野上下自有公論,皇上隻怕等閑也難以下定決心將自己棄若蔽履……

    盡管心中波瀾狂起,畢竟浸淫理學幾十年,浮沉宦海也幾十年,嚴嵩的定力修為也非同尋常,當即起身應道:“盡忠履職是臣的本分,皇上如此稱讚微臣,微臣愧不敢當,”

    “好一句‘盡忠履職是臣的本分’,朕今日就跟你議一議這個本分,”朱厚熜冷冷地說:“嚴閣老,我大明有幾個省,”

    嚴嵩不明白皇上為何突然動怒,心中更是驚恐不安,忙老老實實回答道:“回皇上,我大明有兩京一十三省,”

    “此次江南叛亂,波及幾省,”

    “回皇上,此次叛亂,自南直隸、浙江而起,其後湖廣、江西兩省附逆,此外,叛軍北上,禍延河南、山東兩省,”

    “也就是說,連受其影響的河南、山東也算上,隻有南直隸和五個省,朕再問你,內閣的職責,還有你這個首輔的職責都是什麽,”

    嚴嵩大致判斷出皇上並沒有將自己斥退的意思,又是激動又是驚懼,趕緊跪了下來:“臣隻想到江南乃國朝財賦重地,朝廷開支,包括宮中用度、百官俸祿乃至九邊糧餉,有一大半出於江南,故此才請纓出戰……”

    朱厚熜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江南乃國朝財賦重地,朝廷開支,包括宮中用度、百官俸祿乃至九邊糧餉,有一大半出於江南’,頂得好啊,江南乃國朝財賦重地,不可謂不重要,那麽其他一京八省呢,還有北邊虎視眈眈的韃靼呢,這些都不在你嚴嵩的眼中嗎,也不在他李春芳的眼中嗎,朕把這九州國運、億兆生民都托付給你們,你們卻隻盯著江南區區數省之地,內閣議定派出一名閣員擔任督師還不夠,你嚴嵩身為首輔,是內閣的當家人,竟也要自請擔任督師,如此顧此失彼,舍大圖小,怎能受朕社稷之托,,”

    嚴嵩將紗帽摘下放在一邊,叩頭道:“臣顢頇昏聵,慮事不周,請皇上責罰……”

    “以前隻知請罪,如今除了請罪,還學會了跟朕撂挑子,”朱厚熜怒道:“朕一直拿你當肱股腹心,值此天下大亂之際,許你入閣拜相,更把朝局政務,還有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都交給你去管,你卻不思報效朝廷,還舉薦夏言複職或李春芳接任首輔,朕問你,如今朝廷心腹大患是什麽,”

    “攘外必先安內”是朝廷既定的方略,但皇上如今卻改口斥責內閣“顧此失彼,舍大圖小”,如此反複無常實在令嚴嵩大傷腦筋,但他絕對不敢忤逆聖意,隻得順著皇上的意思說:“江南叛賊雖據有江南膏腴之地,但宵小作亂,逆天行事,必造天譴,不足為慮,我大明朝之心腹大患還在北虜南倭,”

    果然不愧是明朝數一數二的柔媚讒佞之臣,朱厚熜心中偷笑,卻仍板著臉說:“你竟也知道北虜南倭是朝廷心腹大患,南邊的倭寇就不說了,讓他們跟江南那幫亂臣賊子鬧騰去,朕問你,北邊的韃靼可平定了,”

    “回皇上,韃靼雖再三懇請入貢通市,朝廷也許開市以示羈縻,但彼輩一向狡詐無信,不服教化,動輒降而複叛,朝廷不可不防,”

    “如何防備,可是要興兵進剿,”

    嚴嵩大驚,心裏說皇上莫不是得了失心瘋,竟要在傾師南下的同時進攻北元,忙說:“臣冒死諫皇上一句,朝廷禁軍要南下平叛,九邊諸鎮兵馬又多疲敝,隻堪憑城固守,不可輕出野戰,臣以為如今之情勢,對北虜諸部隻宜取守勢,以天威震懾之,以互市羈縻之,待朝廷平定江南之後,再徐圖進兵,”

    朱厚熜冷笑著說:“看來你還算是個明白人,既然知道朝廷如今兵力財力尚不足以兩麵用兵,那你為何要舉薦夏言或是李春芳接任首輔,韃靼犯邊因朝廷議複河套而起,若是他二人秉政,重提舊論,朝廷該如何決斷,激怒了俺答再度糾眾犯境,朝廷又該如何處置,”

    韃靼進犯京師之日,嚴嵩已被趕去抄《永樂大典》,未曾與會商議戰守之策,但他從邸報上得知,時任內閣學士、禮部尚書的高儀便是持這種觀點,說曾銑輕開邊戰,觸怒韃靼犯境,結果被皇上厲聲叱罵,並罰俸三月,,若不是皇上為了平息黨爭,沒有同意夏言一黨對其窮追猛打,隻怕罷官貶謫,甚或下獄論罪也在所難免,但皇上似乎已經把自己親口說過的話都忘了,身為內閣輔臣,除了慨歎“天心難測”,還能怎麽樣呢,因此,他趕緊再次俯身在地:“臣愚鈍,舉薦夏閣老、李閣老,隻因他二人久在中樞,通曉政務,未曾想到如此深遠,請皇上治臣顢頇誤國之罪,”

    “念你自請督師,也算慷慨任事,盡忠報國,治罪就不必了,但你既身為內閣首輔,慮事行政便不可不慎重周密,否則便會上誤國家,下誤百姓,更辜負了朕對你的社稷之托,起來吧,”

    待嚴嵩起身之後,朱厚熜說:“內閣四位閣員,論資曆才幹,也隻你與李春芳兩人堪當督師之任,可是,韃靼雖多次求貢,但時下貢使尚未來朝,還不知他們要價如何,除了你,大概也沒有人能對付的了他們,你應留在京師準備與他們談判;此外,韃靼一貫尚武好鬥,驕橫無禮,且不講信用,無論馬市開與不開,朝廷都要防備他們再度犯邊入寇,李春芳分管兵部多年,通曉邊情軍務,也應留在京城,既然你二人都不宜督師南下,朕就決意不派督師,改以呂芳任監軍,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