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妄測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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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言也將身子向李春芳那邊傾去,頭幾乎與李春芳的頭湊到了一起,低聲說:“你子實兄侍立朝班近三十年,位列台閣也有好幾年了,如今才有此識見,當今皇上以幼衝之年即位大寶,以外藩身份入繼大統,便為了故皇考、皇妣尊號一事與朝臣公開對抗,三朝元老、內閣首揆楊廷和頃刻失勢;百餘官員同日受杖;張熜張孚敬以南京刑部六品主事的身份奉調進京,兩年位列台閣,再次年擢升首揆……這些事情,哪一件又簡單了,”

    李春芳搖搖頭:“上尊號是盡人子之孝,樹皇權之威;楊廷和致仕,則因神龕裏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隻有搬走;百餘官員受杖、張熜張孚敬那個奸佞小人破格拔擢,則是君上憑一己之好惡幹擾官製、臧否大臣。這往昔種種非常之事雖不簡單,大致也能想得過去。曆朝曆代,雄猜多疑之主莫不如此。可那年‘宮變’之後,皇上行政理事之舉措,便令人有些想不通了。你我遍讀天下詩書,又身曆兩朝,見過民間之疾苦,享過朝堂之榮耀,尚且不敢做如斯之想;當今聖上乃是太祖血脈,一落地便鍾鳴鼎食,錦繡堆裏長大,他竟也能如此勘破時世、洞察先機,豈不奇矣怪哉,”

    “你這話說的非人臣之禮,”夏言反駁道:“皇上膺天命為九州之主,掌乾坤權柄,心比日月還明,豈是你我這等紅塵俗世凡夫俗子所能比之的,”

    “公謹兄,我那話說的自非人臣之禮,你這話說的卻非是朋友之道啊,”李春芳笑道:“曆朝曆代九五之尊,除卻那些個亡國之君,哪個不是膺天命為九州之主,掌乾坤權柄,怎不見有這等識見,治政之才倒也罷了,新政諸多舉措大多有形跡可尋,縱然沒有,也可謂之曰‘聖心深遠,睿智天縱’。難得的是天文地理、格物算學諸般學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就拿在去年那場大戰之中大建奇功,今次又在徐州城下揚威破敵的禦製神龍炮來說,我私下裏問過何儒何老先生,皇上賜下的圖譜,他們兵工總署軍器局諸多能工巧匠竟無一人能看得懂,皇上親傳親授,從原理到製造工藝技巧,無不詳盡確實,火藥配方也未見有任何典籍所載,皇上又是從哪裏獲知的,”

    “皇上稱其‘得之天授’,莫非你竟懷疑此說,”

    “怎敢懷疑啊,非但深信不疑,先是兵工總署軍器局,繼而京裏各大衙門上至部院長官,下到司員胥吏,哪個不說當今萬歲爺是神仙下凡,”

    夏言一撇嘴:“若說偶然天人感應,有諸多神物得授於天也就罷了,怎會冒出個‘神仙下凡’之說,再者,小官胥吏這麽說,你這個內閣輔弼之臣也這麽說,農夫工匠這麽說,你這個受教於孔聖先賢,又是正德十二年狀元郎的飽學之士也這麽說,”

    李春芳說:“非此說不足以解釋諸多疑惑啊,”

    夏言冷笑道:“神仙,神仙也有仙籍仙班,當今皇上於嘉靖二十一年前崇道滅佛,稱什麽‘萬壽帝君’、‘飛元真君’,天天在大內煉丹齋醮,搞得烏煙瘴氣;‘宮變’之後幡然悔悟,卻連道也一並滅了,提出什麽‘宗教信仰自由’之說,自家卻對諸天仙佛一概不禮,寺院道觀一概不敬,香火燈油錢還要按例抽稅,若說是神仙,該屬哪門子的神仙,即便孔聖儒家,他也取消官紳免稅之優撫國策,釋、道、儒三家,他到底信的哪一家,”

    李春芳想想覺得夏言說的有道理,就笑著為自己打圓場說:“那便是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羅天仙了。其實對於‘神仙下凡’之說,我也是不大信的,不過依我之見,經曆宮變,興許天佑我大明,皇上開了天眼,能洞察萬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也說不定……”

    夏言平生隻信儒家,對於仙佛之說深惡痛絕,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有拒戴皇上親手所製、賜於內閣輔臣的香葉冠一事,因此,聽李春芳這麽說之後,他立即反駁道:“你這話更是荒誕不經,什麽‘開天眼’,什麽‘洞察萬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韃靼入寇、京師謀逆、江南叛亂,哪件事是先預料到了的,若能預料先機,有所部署,朝廷也不至於被搞得手忙腳亂,幾有亡國之虞,”

    “嗬嗬,你公謹兄這話說的也非是人臣之禮啊,”李春芳說:“推行新政以來,我大明開國前所未有之禍事固然是接踵而至,可事過境遷再重新審視,縱有那些禍事,哪一件令皇上亂了分寸,哪一件又真能亂了我大明江山,說句非人臣敢言之言……”

    他盯著夏言,一字一頓地說:“乾坤自在皇上掌控之中,這些事或許出之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卻被皇上運用自如啊,”

    六月暑天裏,夏言竟打了個寒戰:“你的意思是,,”

    “朋友之間,暢所欲言,若有不當之處,你就當我沒說。”

    “說吧,未必你還擔心老朽會上疏參你妄言謗君之罪不成,”

    李春芳說:“推行新政,本是為了緩解朝廷財政危局,求我大明國富兵強,你我能認識到此節,頂著天下罵名一力輔佐皇上。可朝中如你我者,能有幾人,說句喪氣話,寥寥無幾,宗親勳貴鬧到大內,跪哭請願;部院大僚雖不明言,卻多有腹誹,若非你強力壓製,他們來個陽奉陰違,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政隻怕就要付之東流了;更有陳以勤,還有貴門生趙鼎那等迂腐書生囿於祖製更不明事理,將王道霸道對立而論,以書生意氣妄議國政,人言洶洶,天下側目,朝野上下鬧得不可開交,幾成無法收拾之勢,比之當日禮儀之爭,有過之而無不及,適時韃靼入寇,強敵壓境,當此兵凶國危之際,什麽書生意氣的廢話也不必提了,全國一心奮力抗戰吧,朝局頓時安穩,皇上便渡過了一次難關。薛陳二賊謀逆,大概也是陳以勤那個書呆子得了失心瘋出的主意,聖駕本不在宮裏,卻要闖宮奪門,滑天下之大稽,聖駕入城,逆賊頃刻而亡,對新政素懷不滿的宗親勳貴、言官詞臣也被一網打盡,於日後新政行於天下大有裨益,皇上便又渡過了一次難關。再說江南叛亂……”

    “不必說了,”夏言厲聲打斷了他的話:“為人臣者,豈能如此妄加揣測聖意、誹謗君父,聖德巍巍,皇上縱然要推行新政,也斷不會置我大明江山社稷於不顧,行此玩凶弄險之事,”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說什麽了嗎,我什麽也沒有說啊,玩凶弄險是你公謹兄的說法,在我看來,皇上可謂審時度勢,運用妙乎一心。譬若今日所議的改革軍製之事,時機便把握的恰到好處。聖主明君睿智如斯,乃是我大明社稷之幸,萬民之福啊,”

    夏言想想,覺得李春芳說的也並非毫無道理,便歎了口氣,說:“時機把握的確乎恰到好處,可惜處置之法卻有諸多可容商榷之處啊,”

    “這便更是皇上睿智之處了,”李春芳說:“分明聖意已決,整軍思路也詳盡確實,卻隻說是個大略,責成內閣、兵部會同五軍都督府商議,拿出個周全的方略來;還逐一縱論我大明一十三省的衛所軍現狀,決議分步實施,矛盾阻力便小了許多。即便如此也還不夠,大約不放心嚴分宜那個老賊和我這個分管軍務的內閣閣員治國理政之才,便讓我來找你問計,曉得你斷然不會坐視不管,任憑嚴分宜那個老賊和我這個庸才亂了大明軍隊,危及江山社稷……”

    夏言搖頭歎道:“子曰:‘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你子實兄是一甲進士及第、名滿天下的狀元郎,老朽隻是個二甲進士出身,若說庸才,也隻是老朽可以論之,你如此之說莫非在取笑我嗎,”

    李春芳笑道:“若無大小之分,緣何你公謹兄聞聽此事便斥我誤國誤軍,”

    夏言啞然失笑:“好你個李子實,轉了這偌大一圈,竟是對老朽第一句話心懷不忿,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你累也不累,莫非要讓老朽給你賠罪,才肯原諒老朽失言之過,”說著,就要站起來作勢要向李春芳拱手作揖。

    “豈敢豈敢,”李春芳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公謹兄向來心直口快,出言無忌,若受不得你區區一句話的詰問,我又怎能與你相交幾十年,皇上示下聖意,本就該內閣輔弼之臣彌補缺失,擬定方略然後再大行於天下,讓我找你公謹兄這個離職首揆問計隻是其一;還有其二,整軍之事,嚴分宜那個老賊和徐階一個也沒能脫得了幹係,斷不能從中作梗甚或借機生事。沒有他們這些朝中大員撐腰,那些軍漢縱然對整軍不滿,又能鬧出多大的事來,”

    “還不承認自家誤國誤軍,整軍之事關乎社稷安危,定要周密謀劃,妥善行事,且不能出任何紕漏,怎能如此掉以輕心,”夏言歎道:“老朽呈上那道《請開海禁疏》之後,便已決議不再妄議國政,可你既已在皇上麵前力主此事,老朽也隻好勉為其難,食言而肥了。”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是奉皇上 ‘問問夏閣老對整軍之事有何意見’的口諭來的,公出公入的事情,可不承你這個私情。不過,你公謹兄若要上疏還請快些,我奉旨與兵部、五軍都督府擬訂方略,若皇上準了你的奏議,我豈不又要重新謀劃,”

    “食君之祿,便要忠君之事。該是你的差事,卻還抱怨什麽,茲事體大,皇上且沒有催我盡快明白回奏,你子實兄卻催起我來了,豈不強人所難太過甚矣,”

    “你公謹兄之捷才,張熜張孚敬當年可是領教過的,今日彈章今日回駁,絕不過夜,滿朝文武誰不佩服,再者說來,旁人不知道,我李春芳卻知道,這些年你盡管沒有同意我的整軍之議,卻一直在考慮此事,想必也有所得,聖恩浩蕩,你就不必自謙遜謝了。我還等著你‘一封朝奏九重天,暮回內閣掌權樞’呢,”

    夏言一凜:“且不敢這麽說,我不做如斯之想,你最好也莫要做如斯之想。睿智天縱如皇上者,是斷不會讓我再出山了,以資顧問便是讓我老有所用,還能再為我大明略盡人臣之本分,這才是真正的浩蕩聖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