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從諫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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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暖閣裏,朱厚熜拍著麵前的一封奏疏,生氣地說:“這個夏閣老,最會掃朕的興了。”

    奏疏是夏言連夜草擬,今日一早便送抵通政使司的。對於前內閣首輔的具名本章,通政使司和司禮監都不敢怠慢,早朝之後就恭送禦前。朱厚熜也即刻便打開來看。這份奏疏並不長,他已經看了近一個時辰,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餘遍,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又冒出了這麽一句話,令垂手侍立一旁的張居正也不寒而栗。

    夏言所奏自然是昨日朱厚熜命李春芳去征詢的整軍之事。核心內容有兩條:第一是關於建州女真之事。夏言認為,建州雖小,卻負有牽製兀良哈、土蠻等部,協助薊州、遼東兩大軍鎮守禦東北邊境,拱衛京畿重地之任,隻保留一衛,兵力未免太過薄弱,且撤裁衛所有違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對其恩撫羈縻之既定國策,建議朝廷不必專行決斷,三衛是否撤裁、軍隊是否整編應聽憑三衛自願,若不願撤裁整編就全部保留,奴兒幹都指揮使司(注)下轄之所有女真衛所也應按此辦理。不過,建州一地設立三衛確無必要,至多保留兩衛駐守原地,重新劃分轄區,剩餘一衛調防,卻不必調到京師,可以調至西北,將朝廷先前收複的河套地區劃歸該衛管轄,準其遊牧漁獵,開荒拓殖,朝廷提供一切遷徙、安置的費用,並敞開與其互市。但此事宜緩不宜速,至快也要等到王師平定江南之亂,班師回朝凱旋獻俘之後,方可議定此事……

    建州女真之事朱厚熜一直沒有考慮妥當,至於撤裁衛所、整編軍隊是否會激起女真各部的反抗,他也不知道,隻能到時候密囑薊州、遼東兩大軍鎮嚴加警戒,防備邊亂。相比他原來的想法,夏言的建議倒是緩和得多,而且更得“二桃殺三士”之妙。衛所撤不撤、軍隊整編不整編都無關緊要,隻要把他們分置兩地,不讓他們擰成一股繩,以免釀成日後遼事糜爛,最終導致明亡清興的大禍就行了。調防到西北的女真部勢必會在牧獵過程中,與占據河套的韃靼發生衝突,削弱雙方實力,朝廷更可坐收漁翁之利。至於為何要等平叛軍班師回朝之後再議此事,自然是考慮到三衛若敢抗命不遵,朝廷可盡起大勝而歸、士氣正旺的平叛軍剿而滅之,一勞永逸地解除皇上一直“夙夜憂歎”之心腹大患,保大明江山社稷千秋興盛、萬世永固。

    這些話在奏疏之中當然不便明言,但君臣用意一致,朱厚熜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也覺得確是老成謀國之言。但是,對於夏言的另一條建議,,軍製可改,官職名稱不宜變更,尤其是什麽“軍銜”,與現行之武將品秩重複,可不必再設等等,朱厚熜卻實在是覺得大為掃興,以至於當著垂手侍立一旁的張居正的麵,發出了那樣的抱怨。

    由於有鑒於唐朝手握重兵的藩鎮節度使的跋扈,也擔心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曆史重演,自宋朝以降,中國曆代的統治者均推行了重文輕武的思想,明朝更實行了嚴格的“以文統武”,二、三品的總兵要受文官總督巡撫或五、六品的監軍禦史節製,甚至有功名的舉人秀才也能直闖軍營,對統率成千上萬人馬的總兵參將指手畫腳,武將地位之低,世所罕見。

    此外,軍官素質之差,也是世所罕見。甚至可以說,相對於軍製,明軍軍官的選拔任用機製還要更糟糕。與軍戶製度一樣,明朝軍官的任命多數采取世襲製度,任命的程序也相當的複雜,一般來說,低級軍官無須降級,而中高級將領的子孫要降幾級繼承,這樣子承父業的近親繁殖如何能保證軍隊始終保持著一個相對素質較高的軍官集團。此外,明朝盡管開辦了武學並推行武試,卻不是任何有誌於成為軍官的人隻要考試合格便能取得武舉或武進士,以此作為投身軍旅的進身之階;大概也隻是為了給戚繼光、俞大猷這樣本身就繼承了軍職卻有心進取的年輕軍官解決文憑問題,為他們日後晉升增添一塊籌碼。可以說,明朝的這種軍事體製培養選拔出來的高級將領,幾乎很少有人具備運籌帷幄的謀略,有明一代,除了若幹開國元勳和戚繼光、俞大猷、鄧子龍等抗倭名將之外,被後世之人所熟知的軍事家也隻有袁崇煥一個人,而他卻是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因此才得以升任戚繼光當年可望而不可及的薊遼總督之職。

    這樣的製度和風氣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便是明軍戰鬥力的極其低劣,已經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在去年的那場北京保衛戰中更是暴露無遺。朱厚熜忍無可忍,這才決意要借著平叛之際改革軍製,參照後世的建軍思想,建立一支強大的正規軍。而建立軍銜製,既是各**隊走向正規化、職業化的必由之路,更是改變明朝“以文統武”的陳舊製度,實行文武分治的一大基礎。可是,他剛剛下定的決心,卻又被夏言的這份奏疏搞得心神不寧,猶豫了起來。

    目前的情勢當然不允許朱厚熜提出“文武分治”的想法,連稍稍流露出這樣的意思也不行,否則,來自全國數萬名文官的奏疏諫言會把東暖閣乃至整座禁宮大內淹沒,金鑾殿上那張龍椅隻怕他一天也坐不安穩。因此,夏言自然不知道皇上還有這樣的深謀遠慮,在奏疏中隻是就事論事,談到了武將官職名稱的問題,卻幾乎是逐一反駁了朱厚熜提出的帥、將、校、尉四等十六級軍銜製度:

    首先是元帥軍銜。九邊重鎮總兵官和一十三省都指揮使(亦稱總兵,因此正常情況下全國共有二十二名總兵)等統軍之將,甚或奉命獨掌一軍之其他軍官將佐,都被習慣稱為“軍門大帥”或“總戎軍帥”,故此不宜為某一級武將所專用;

    其次是大將軍銜。所謂大將,通常天子登壇拜將,授予印信、節鉞、天子劍,代皇上執掌全軍之人方可稱為“大將軍”,豈能為某一級武將所用。軍中出現多位大將軍,豈不成為笑談。

    第三是各級將軍、校、尉軍銜。這個更是遭到了夏言的強烈反對,說是給了朱厚熜當頭痛擊也不過分。

    夏言的奏疏裏說的明明白白:明朝的將軍分為三種,其一是作為宗室的封號。親王後代中,長子可襲封號,非長子者稱為世子,封鎮國將軍;其孫,封輔國將軍;曾孫,封奉國將軍。其二是指近似於國家儀仗隊的大漢將軍。兵部職方司選拔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之兵士以充朝儀,稱之為“大漢將軍”。凡大朝、皇帝駕臨正殿或參加晉封、祭祀、午門獻俘、接見外番使臣等一切禮儀大典之時,大漢將軍身穿鑲金介胄,手持金瓜、斧鉞、龍刀、鳳劍,列隊於丹蹕之上、皇帝的禦座兩旁。天子出巡或臨田郊祀,大漢將軍隨禦駕出入扈從,負責沿途警戒。第三才是作為武將的軍銜,也分三級,卻並非什麽上、中、少之分,而是分為驃騎將軍、金吾將軍、龍虎將軍,初授必定是驃騎將軍,任驃騎將軍至少三年之後,方可晉升金吾將軍;其後,戰功卓著者方可加封龍虎將軍,或授之以平虜將軍、鎮夷將軍等特定稱號。

    至於校官為三級軍銜,也不適當,,尋常軍卒都被稱為“小校”,校尉更為專用稱謂,以之命名,既容易引起混亂,更難以讓人接受。

    尉官軍銜則更不妥當,概因依大明律法祖製,親王曾孫即奉國將軍之世子,授鎮國中尉。夏言據此在奏疏之中反問道:“此乃皇室專用之稱謂,豈人臣所能受乎。”

    夏言與北宋時的王安石一樣,被時人稱之為“拗相公”,素來剛直敢言,無所顧及,讓朱厚熜很不高興,但他也知道,夏言言之有理,看來現代的稱謂用之明朝,確實很別扭,而且會引起混亂,帶來很大的麻煩……

    唉。實行軍銜製的想法大概是泡湯了,真是遺憾啊。

    朱厚熜無比懊惱地叫道:“張居正。”

    張居正忙跪下應道:“臣在。”

    “即刻將這份奏疏送到內閣,交給李閣老,讓他仔細看了,再依夏閣老奏疏所言擬訂整軍方略。”

    皇上當麵臧否前任內閣首輔,隨即卻又說要依奏疏所言行事,張居正不免大吃一驚,遲疑了一下才應道:“是。”

    朱厚熜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不尋常反應,便饒有興味地問道:“你可有話要說。在朕的麵前盡可暢所欲言。”

    “臣不敢。”張居正也知道皇上為何會有此問,忙解釋道:“皇上從諫如流,令臣不勝感慨,一時心情激蕩,難以自持,故在君前失儀,請皇上治罪。”

    朱厚熜冒著被朝臣非議、天下側目的風險將張居正調到身邊,可不隻是讓他伺候筆墨給自己答疑解惑的,還存了為大明王朝悉心培養這位“宰相之傑”的深遠用意,便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是一人之天下,故不能以一人治天下。朕雖貴為天子,掌九州萬方,一言興邦,一言喪國,則更不敢專斷獨行,而應廣開諫路,察納雅言,才能彌補闕失,共致大明中興。”

    張居正感動莫名,俯身在地正要說些頌聖的話,就聽到門外有人奏稱:“臣馬憲成奉旨見駕。”

    朱厚熜聞聲大喜:“哦,馬大財神爺回來了,快快請進。”

    接著,他低聲對張居正說:“先不忙去內閣。馬閣老於國朝財政精研多年,你要好好聽他的奏對,多學著一點,日後可為朝廷所大用。”

    注:奴兒幹都指揮使司,,明朝政府為了防備東北各部與蒙古勢力勾結,在黑龍江流域西起阿嫩河、東至庫頁島,北達烏第河,南瀕日本海的廣大地區,建立了幾百個都指揮使司、衛、所等各級行政機構,對女真各族上層人物不斷封官晉爵,進行籠絡。永樂七年(1409年),設置奴兒幹都指揮使司,統轄這些行政機構。到了嘉靖年間,奴兒幹都指揮使司早已名存實亡,女真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間,及各族內部分為大大小小的許多族群,互不統屬,彼此爭鬥不休,明朝政府一直實行分而治之,互相牽製的政策。初期還算奏效,後期……地球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