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困守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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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城畢竟是一府治所,也照例築有城牆。但是,因其既不是軍事要衝之地,又處於南直隸腹地,城牆就是應景之作了。那不到兩丈高的城垣別說是與南京相比,就算是與毗鄰的蘇州城也無法相比。經過半個多月的激戰,城牆表麵布滿了被炮彈砸出的坑坑窪窪,好些地方都殘留著發生過慘烈戰鬥的焦糊痕跡,城頭的垛堞幾乎已全被炸平,有好幾處還程度不同的坍塌過,隻是用土包和磚木臨時填塞起來。有一兩處,便是今日午間叛軍強攻到城下,掘洞放藥炸塌的,幸虧城中百姓都被動員起來分守各處,冒著炮火趕緊搶修封堵,才避免了城破之危。
守禦工事的險峻形勢倒還在其次,關鍵是糧彈兩缺,已成為扼住這支困守孤城的軍隊喉嚨的兩道繩索。
相對來說,糧食還好一點。常州城盡管倉廩不豐,可也有不少地主老財和殷實富戶。進城當日,江南遊擊軍就按以前的作法,四處張貼告示征集軍糧,聲明照價買賣,打出收條,在來年賦稅中加倍衝抵。可是,等來等去,也隻有些許百姓挑來一點糧食敬獻王師,那些豪強富戶卻都無動於衷,俞大猷和副將、山東備倭軍都指揮同知宋子端對此束手無策。幸好如今軍中有南直隸錦衣衛,該部頭領、北鎮撫司從五品鎮撫洪天照認為,王師征討逆賊,那些土豪劣紳竟不願捐資納糧以助軍用,分明是對朝廷懷有貳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立刻帶人封門抄家,並以“謀逆通敵”之罪狠狠辦了幾個稍有微詞的大戶,不到半日便征得二十餘萬兩白銀和四萬一千餘石糧食。此舉有違“不得擾民”的聖諭,但事急從權,也就顧不了那麽多了。但是,即便有了這四萬一千餘石糧食,城中軍民合計近二十萬,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不到四十斤。因此,從進城第一日開始,全軍便將口糧減了一半,但若是戰事曠日持久,遲早有一天會有絕糧之虞……
若說糧食危機還是遠慮,武器彈藥嚴重匱乏便是近憂了。由於遊擊戰的特點,江南遊擊軍隻能裝備少量佛朗機輕炮而無法攜帶重火器,如今憑城固守,隻能依靠城中守備之軍所藏的那幾門充充門麵的火炮抵禦叛軍的瘋狂進攻。而軍中原本裝備的明軍目前最為先進的新式火槍子彈和手榴彈,都在此前的轉戰之中消耗殆盡,連火槍上那精鋼鍛製的刺刀也禁不起連日的激戰而折斷,那兩千名火槍隊將士和五百名擲彈兵不得不重新裝備起了繳獲的大刀長矛。而即便是大刀長矛也是為數有限,那些新近投軍的義勇鄉民便隻能靠菜刀、木棒,甚至隻能靠隨手抓起的磚頭石塊迎敵……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將士們的士氣不墮、鬥誌昂揚。盡管經過了連日不息的激戰,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樣的疲憊不堪,許多人還或輕或重地受了傷。但是,每當叛軍攻上來的時候,軍令一下,金鼓一響,仿佛是奇跡一般的,這支半死不活的軍隊馬上就煥發出了新的活力,那些步伐蹣跚的兵士們,每一個人眼睛裏都噴著火,猛撲向剛剛爬上城頭的叛軍兵士,那抄刀持槍的狠勁,那高亢的喊殺聲,哪裏象是一支被困守孤城糧彈兩缺的疲憊之師,人多勢眾的叛軍兵士哪裏見過這樣悍不畏死的敵手,每每都被嚇得魂飛魄散,被殺得屁滾尿流,每次攻城都是氣勢洶洶而來,卻又狼狽不堪地敗退下去……
常州確是一個彈丸小城,沿著城垣由東向南再向西緩步行來,不到兩個時辰,俞大猷已巡視到了城北。這裏是江南遊擊軍副指揮使、前山東備倭軍都指揮同知宋子端的防區。
常州城四麵臨敵,尤其是朝向南京的西、北兩麵地勢最為開闊,利於兵馬的進退馳騁,所以多數時候,叛軍都從這兩麵進攻,防守任務相對較重。當日入城分派任務,俞大猷和宋子端就自行承擔了城西、城北的防務,將城東、城南交給了戰力較弱的南直隸錦衣衛。盡管他是出於一片好意,南直隸錦衣衛仍不免有大材小用的怨言,隨同南直隸錦衣衛反出南京的那些文官也多有微詞。好在當日兩家合兵一處之時,洪天照就信誓旦旦地表示南直隸錦衣衛不亮旗號,唯江南遊擊軍馬首是瞻,也就不能不遵俞大猷的將令。
還未走到近前,就聽到前麵燈火明亮之處發出了一陣嘈雜的聲音,燈影之下人頭簇動,象是聚攏了許多人。俞大猷心裏不由得一陣緊張,趕緊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同時喝問道:“發生了什麽事,宋將軍可在,”
“哦,軍門,”人群之中傳來宋子端的聲音。接著,眾人一起跪了下來,宋子端上前抱拳施禮:“不知軍門駕到,職等有失遠迎,不勝惶恐,甲胄在身,不能為禮,萬望恕罪,”
或許是因為來自孔聖人的故裏,受過太多禮教的熏陶,宋子端雖是武人,卻也如文官一般持禮甚謹,一日數次見麵,禮數一點也不缺,在軍中倒是一大另類,被同僚諸人引為笑談。但此刻見他還是如往常一般多禮,卻令俞大猷輕鬆了下來,笑著說:“老宋何必如此假惺惺的客氣。我日日都要巡來,你也從未遠迎啊,”開了一句玩笑之後,他便問道:“方才為何喧嘩,”
“回軍門,適才職部巡至此處,見這個兵士竟在哨位打盹,便命人將之以利箭穿耳,並召全軍前來領受訓示。”
軍中律法甚嚴,尤其是困守孤城的江南遊擊軍,若有絲毫大意,被城外叛軍夜襲得手,就有全軍覆沒之險。因此,各門守軍都頒下嚴令,有因疲倦而昏昏欲睡的兵士,便要以利箭穿耳示眾;有心誌動搖怯敵畏戰者,更要立時軍前正法,以此嚴刑峻法肅然軍令維係軍心,俞大猷默然點頭,說:“告訴弟兄們,戰情如此緊迫,惟有全軍拚力死守方可支撐下去,一旦鬆懈,疏於防範,便會被敵乘隙而進,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職部已經如此訓示全軍了,”說完之後,宋子端揮手命守軍各安其位,隨即問道:“今日城南戰況如何,”
俞大猷緊走幾步,避開了兵士,然後才低聲說:“情勢堪憂啊,前些日子敵軍連番攻擊,大致已判斷出城南由南直隸錦衣衛分兵把守,戰力不強,今日就出動了萬人從南邊主攻,並在東西兩麵分別派出數千人佯攻,意圖牽製我軍,南直隸錦衣衛力不可支,幾有潰散之勢,幸有嶽大人等幾位大人率民眾奮力殺敵,我也帶著中軍親衛至城南增援,並將一名作戰不力,還有鼓惑兵士嘩變投敵之嫌的經曆即時正法,這才止住了敗勢,”
月光下,俞大猷的表情並不顯得頹喪,聲音也很平和,仿佛在述說著一件平常之事,但宋子端卻分明地看見,說話的時候,俞大猷的眉頭深鎖,目光一直憂鬱地凝望著深邃的夜空,同時,宋子端雖然未曾親身經曆白天的戰鬥,但以他的久經沙場,完全能夠想象那場惡戰的艱苦與慘烈,不禁沉默了下來,過了片刻,才感慨地說:“軍門又親冒矢石,一線臨敵了……”
說完之後,宋子端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不但有阿諛奉承之嫌,更說得毫無意義,,自率軍南下以來,哪次戰鬥俞大猷未曾“親冒矢石,一線臨敵”,也正因如此,自己麾下的山東備倭軍和那些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漕軍將士們才會如此敬重如此欽佩俞大猷,全軍號令森嚴,戰力也陡然增強了許多……
俞大猷平淡地說:“將有必死之心,士無偷生之念,身奉王命,我俞大猷安敢人後,”
宋子端說:“大明軍規,臨戰退縮者立斬,我在德勝門外和河南的老錢也這麽幹過,不過,那些南直隸錦衣衛一向自視天子近衛,你斬了他們的經曆官,他們可會服你,”
“這個倒不必過慮,”俞大猷說:“事態緊急,如此處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斬首一事是他們的鎮撫洪將軍和嶽大人一力主之,我並未多加置喙,”
宋子端說:“洪將軍也是武將出身,自然深知軍令如山的道理,難得的是嶽大人一介文官也能如此殺伐果斷,倒是一位文武全才……”說到這裏,他突然“撲哧”笑了一聲:“就是人忒迂腐了一點,當日決議回師浙江之時,他那聲淚俱下的模樣,一想起來仍令人好笑……”
俞大猷搖搖頭,說:“且不能這麽說,嶽大人乃聖人門徒,兩榜進士,不屑與商賈販夫之流來往也在情理之中,要怪,隻能怪我不能謹遵聖諭,堅持己見……”他長歎一聲:“一念之差,不但有辱聖望,更累及全軍陷入困守孤城之境地,幾有喪師敗亡之虞,我萬死難辭其咎,”
宋子端忙安慰他說:“這怎能是軍門一人之過,說起來回師浙江之議,職部也不甚讚同,故在帥帳之中一言不發,累及軍門孤立無援,若非我首鼠兩端,軍門有聖諭在手,怎能無法說服那些迂腐文官,”接著,他又自嘲似的一笑:“或許我們還真是拿那些迂腐文官沒有辦法,旁人倒也罷了,嶽大人可是寧可身受廷杖也敢批龍鱗的錚錚鐵臣,他若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都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如今的世道竟全反了過來,那些個文官個個引經據典義正詞嚴,倒是你我無話可說了,或許有河南的老錢在,劈頭蓋臉罵他一頓,隻怕還好些,”
見他話語之中涉及國朝最敏感的文武爭端,俞大猷忙將話題岔開,說:“其實不說是你老宋,便是我,一想到堂堂朝廷官軍竟要靠海商救援,心裏也是老大不痛快……”他擺了擺手:“算了,事已至此,如今再說這些也都無濟於事,還是安心守城吧,我等奉敕討逆,上合天意,下順民心,皇上也必不會棄我而不救的……”
興許是俞大猷恰恰說中了內心深處的希冀,宋子端熱烈地應道:“那是,就憑江南這幫亂臣賊子和他們手下的那幫廢物,還能抵擋堂堂王師,哎,老俞,你說,如今戚老弟和老錢他們在做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