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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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端門,徐弘君得意地拍著緊緊抱在懷中的錦盒,說:“多虧老湯足智多謀,一番話嚇得他乖乖地俯首聽命,再也不敢多說什麽廢話了。”
“慚愧,”湯正中說:“本是為議定撤軍回江南之事,卻不曾想他竟如此睿智,屢屢以我等前日之言詰問責難,逼得我不得不想出那個法子。撤軍之事總算是定了下來,隻是如此一來,卻不知道浙直兩省有多少官紳百姓要遭受流離之苦啊,”
“這是什麽話,”劉計成熱烈地反駁道:“說實話,乍一聽你的建議,我也覺得有點過頭了,旁的不說,勢必影響浙直兩省今年夏秋兩季的賦稅和靖餉的征繳,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難過了。不過仔細一想,才知道你老湯的建議真是老成謀國之論,反正有江南遊擊軍這麽折騰,那些州縣的賦稅是沒指望了,把他們遷徙到長江沿岸,還可擴充兵力,加強江防。一舉兩得,簡直妙不可言啊,”
“對啊,”徐弘君也說:“‘涸其淵而掘其源,斷其援而絕其糧’,看他江南遊擊軍還能如何鬧騰,如此妙計,大概也隻有你老湯能想得出來,這叫什麽計謀來者,”
劉計成尋思著說:“為淵驅魚,”
經他們勸說,湯正中也不再矜持,一哂道:“老劉,為淵驅魚說的是將百姓趕到他們那邊去一網打盡,如今朝廷可有這個能力嗎,我這條計該叫做‘釜底抽薪’才對,”
“對對對,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徐弘君和劉計成說:“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計一出,何愁賊兵不滅,”
果然,隨著各地百姓陸續被遷徙至長江沿線,江南遊擊軍便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按照原定部署,俞大猷率江南遊擊軍奉敕海運南下,自寧波登陸之後,本該折向東南,會合閩粵兩省兵馬,與朝廷平叛大軍南北夾擊,一舉平定江南之亂。可是,攻克寧波之後,俞大猷得到情報,年初之時,前湖廣總督顧璘為了擁戴遼王爭奪大位,自西南諸省請得安、楊、奢三家土司的異族家兵以壯聲勢,那些異族兵士軍紀敗壞,一路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沿途州縣不堪其苦,紛紛組建民團結境保民,早已蓄勢待發的閩粵兩省便趁亂興兵進擊。不過兩省事先並未妥善溝通,協調一致,而是各自為戰,粵軍進擊湖廣,閩軍進擊浙江,新明朝廷南線兩省上千裏防線同時告急。把持朝政的勳臣集團不得不加封安家土司安思達為鎮南侯、楊家土司楊士衝為靖遠侯,許以重金厚賞,派兩家土司率所部馳援南線。那些異族兵士戰力強悍,閩粵兩省衛所軍被擋在郴州、漳州、廣信、溫州一線,戰局一時陷入僵持狀態。
俞大猷判斷,江南遊擊軍由漕軍及山東備倭軍組建而成,在多崇山峻嶺的湖廣、浙江、廣東、福建四省邊界作戰,未必是擅長鑽山爬坡又悍不畏死的南蠻異族兵士的對手,既不能協助閩粵兩省兵馬突破防線,打開北上的通道,更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便與奉旨南下的高拱商議,改變原定南下的戰略部署為北進,趁著新明朝廷兵馬據守南北兩道防線,腹地空虛之際,率軍自寧波出發,沿途連克十數州縣,還打著“打下杭州府,活捉郭萬象”的旗號,直撲浙省治所杭州。
浙江巡撫郭萬象被橫掃浙東南的江南遊擊軍嚇破了膽,一邊飛騎向新明朝廷告急求援,一邊趕緊收縮兵力,調集通省兵馬全力拱衛杭州。可是,前鋒已經進抵至杭州近郊富陽的江南遊擊軍隻是虛晃一槍而已,全軍主力突然折道東南,避開重兵防守的杭州城,撇下已形若空城的浙江各州縣,直趨南直隸。
江南富甲天下,但大明開國以來一直對江南各省課以重稅,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江南叛亂之後,新明朝廷為了聚斂民財用以整修宮殿、裝備軍隊及北上靖難諸事,又在江南各省加征了總計高達三百萬兩白銀的“靖餉”,各級貪官汙吏又趁機層層加碼,肆意盤剝,江南百姓更是身陷水火之中,許多人家不堪重賦紛紛棄田而逃,江南富庶之地十室九空,甚至還有一鄉一裏無一人丁者。江南遊擊軍打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旗號,不但廢除了一應苛捐雜稅,還打開官倉賑濟饑民,將豪強地主的田地家產分發百姓。各地深受新明朝廷苛政之苦的百姓如久旱逢甘露,紛紛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更有許多青壯男丁贏糧影從以為前驅,引導江南遊擊軍與不肯附逆作亂,反出南京的南直隸錦衣衛會合。
兩軍兵合一處,軍威更盛,加之南直隸錦衣衛大多出身本鄉本土,幹得又是監視偵緝官民的差事,誰是逆黨誰是豪紳了如指掌,如今奉有“打土豪、分田地”的聖諭,隻需按圖索驥即可,自然得心應手,無往不利。兩軍得民眾之助,一路勢如破竹打到南直隸腹地,前鋒已逼近南京郊縣。
但是,由於孤軍深入新明朝廷腹心之地作戰,江南遊擊軍在此前的連番激戰之中也遭受了不小的損失。加之京畿震動,一向對其不以為然的新明朝廷對這支偏師也不得不重視了起來,把持新明朝廷軍政大權的勳臣集團一方麵調集拱衛南直隸的守備兵力加緊圍剿,另一方麵又采納了湯正中的“釜底抽薪”之計,此計甚為毒辣,很快就收到了湯正中所言“涸其淵而掘其源,斷其援而絕其糧”的奇效,江南遊擊軍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之中,被十幾萬叛軍包圍在浙直邊界的常州府。
江南遊擊軍原本有一萬兵馬,南直隸錦衣衛也有五千多人,再加上義勇投軍的青壯百姓,如今已擁兵三萬餘眾。依俞大猷統軍之才,又得了皇上“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遊擊戰十六字真訣,論說不該落到這步田地,最不濟也能沿原路返回浙江,皇上有“事可為則為,若不可為,當引軍退回雙嶼休整待命。”的聖諭,並囑咐汪直敦請徽州海商集團與江南遊擊軍保持密切聯係,隨時準備派出船隊接應他們撤退,已達到襲擾江南叛軍深遠後方戰略目的的江南遊擊軍沒有必要滯留南直隸孤軍奮戰。可是,隨同南直隸錦衣衛反出南京的有因新政之爭被罷官貶謫還鄉的前都察院禦史嶽林和不少苟全性命於兵禍的南京六部職官司員,如今合兵一處,軍中驟然多了許多官位顯赫的文官,出於禮貌,俞大猷遇事就不得不與他們商議。結果,撤回浙江之議遭到了這些文官的堅決反對,他們聲稱為國捐軀,屍骨餘香;苟且偷生,遺臭萬年,因此,自己寧可戰死沙場,也不能倉皇逃竄,更不能接受不法海商的援助。俞大猷一時也無法說服他們,隻得率軍與十幾萬叛軍在南直隸腹地周旋。
戰局瞬息萬變,南京那幫勳臣集團決議將駐屯徐州的靖難軍撤回江南固然是為了掩蓋敗績,但對已危在旦夕的江南局勢也看得很清楚,調集南京守備各軍圍追堵截,俞大猷稍一猶豫,全軍就被纏住,無法脫身。經過幾番惡戰,江南遊擊軍終究不敵數倍於己的敵人,且戰且退,於七月二十八日撤到了常州。
到了此時,那幫文官總算是明白了再在南直隸糾纏下去,就有全軍覆沒之虞,同意俞大猷撤回浙江,或向東南撤至寧波,或向西南進天目山遊擊的動議。但是,戰機稍縱即勢,因浙江巡撫郭萬象擔心禍水再次被引向本省,也調集通省兵馬在南直隸與浙江交界的湖州一線部署重兵防堵,久戰兵疲、傷亡慘重的江南遊擊軍無法突破浙省防線,不得不返回常州,選擇了在常州駐守。
一撤入常州,俞大猷便命人清點城中人丁倉儲,征集軍需糧草,緊急部署城防諸事。江南遊擊軍、南直隸錦衣衛、義勇鄉民,以及所有能被動員起來的青壯男丁都被武裝了起來,編隊分組,劃分防禦地段,日夜輪班值守;城中的老幼婦孺也都被動員了起來,在城下燒煮食宿,也是日夜輪換。嶽林等文官都分派了任務,或率民眾搬運木石、搶救傷員,或率工匠趕製兵器、鑄造炮彈。俞大猷、宋子端等各級軍官將佐更是長居城上,與全軍兵士軍卒同甘共苦,擺出了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勢。這半個多月來,新明朝廷的十幾萬大軍輪番攻城,死傷近萬人,都被江南遊擊軍奮力擊退,至今也未能攻陷城池。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因此,新明朝廷除了一日數次發出嚴令,催促各部加緊圍剿之外,還將剛剛撤回江南的靖難軍一部調至前線,將常州城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現已全麵主持新明朝廷軍務的魏國公徐弘君也輕裝簡從,趕到了前線督戰,驅趕著十幾萬叛軍兵士或兩三日一次,或一日數次地猛烈攻城。
困守孤城的江南遊擊軍外無強援,內乏糧草,在叛軍這半個多月的瘋狂進攻之下,已是疲憊不堪,形勢日趨惡化。尤其是八月十三日這天,從清晨開始,叛軍就投入數萬兵力,從東、南、北三麵猛烈進攻,惡戰持續了整整一天,城頭數次告急,幸虧守城軍民抱定了寧死不屈的決心,拚盡全力堅守,才打退了叛軍的瘋狂進攻。
晚霞漸漸散去,天空漸漸幽暗下來,先是近處城牆上隨風飄揚的那一杆“明”字大旗,然後是城外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敵軍營帳,都次第消融在蒼茫的暮色之中。陣陣秋風吹過,帶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守城軍卒都將那身單薄的夏衣又緊了一緊。不過,每個人都在心中暗自慶幸,充滿了緊張和危險的一天終於又過去了。
夜暮時分,率軍激戰竟日,剛剛洗去了鎧甲上的硝煙和血汙的俞大猷還是如往常一般邁著平穩的步伐,登上了城垣,開始每日必行的巡城。城上守軍都恭恭敬敬地行禮,他一一點頭致意算是還禮,態度十分溫和,神情十分恬靜。
但是,沒有人知道,當俞大猷的視線滑過他們的身軀,看見了城外那密密層層、已經亮起了點點號燈的叛軍營帳之時,他那平靜的麵容之下,突然泛起了何等的憂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