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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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中國人便十分重視節慶。而在一年三大節之中,又以新正春節最為重要。作為江南首邑、大明留都,南京的新年自然比其他州縣更要熱鬧許多,尤其是如今的應天巡撫已換成了最會粉飾太平的嚴世蕃,早在年關將近之時,便在九門張貼告示,宣布今年的燈節從臘月二十三小年之時便開始,直至正月十八結束,前後曆時將近一個月之久,更把南京城的新年氣氛推向了極致。這且不說,應天巡撫衙門還責令南京城中沿街各家住戶都要在門口紮飾彩燈,如今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點綴著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大小花燈,光從那如珠、如鳥、如獸、如台、如蓮花、如寶樹的奇巧形狀來看,就不難想象一旦到了夜間,當它們全部大放光明之時,那景象又該是何等的如夢似幻、美妙迷人。
正午時分,一頂兩人抬的小轎穿過街市上熙熙攘攘的遊逛人群,悄然停在了當朝首輔嚴嵩設在錢糧胡同的臨時府邸門口,一位身穿布衣的中年人走了下來,拾階而上,叩響了大門。
門開了,一個門房看了那位中年人一眼,看他一身布衣,便以為他是哪位官員派來前來遞帖子的長隨。相府門第,一年四季前來求見的官員從不間斷,尤其是眼下新正月上,到府上道賀新年的官員更是如同走馬燈一樣絡繹不絕。那個門房早已司空見慣,根本不理會眼前的那位中年人,卻繞過他的肩頭,看向了階下停的轎子,想看看是幾品的規製——根據門房的經驗,越是小官,出手越是大方,雖說或許見不到太老爺嚴嵩和老爺嚴世蕃,五兩八兩的“門敬”也得乖乖奉上。傳一句話,就能落到足夠尋常人家一年開銷的銀子,嚴府的門房恨不得全天下的州官縣令都來府上拜望太老爺和老爺才好。
不過,這一次讓他不免有些失望——階下停著一頂兩人抬的小轎,看來訪客並無官身。這種情況以前也並不少見,通常都是有求於老爺的士紳商賈,擔心不得其門而入,往往不等他問話,前來叫門的長隨就得趕緊奉上更為豐厚的門敬。但看起來眼前這位長隨根本就不懂規矩,至今還木杵杵地站在那裏,毫無動靜。
嚴府的門房頓時就惱怒了,又自持是相府家人,懶得跟眼前這個不懂規矩的下人廢話,拉著府門就要關上。
那位中年人微微一怔,說道:“在下特來拜會你家主人,還望代為通稟。”
嚴府的門房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蠻橫地說:“我家主人不在!”
那位中年人微微一笑:“嚴閣老不在,嚴大人總還是在的。”
嚴府的門房畢竟見過大世麵,聽到來人說話高深莫測,心中不由得起了疑,語氣緩和下來,問道:“敢問貴駕姓甚名誰,我也好稟報我家老爺。”
那位中年人淡淡地說:“在下是呂芳。”
原來,來人正是嘉靖皇帝的大伴呂芳。今日早朝的路上,皇上命他就納市姬娘娘入後宮一事征詢嚴氏父子的意見;方才在東暖閣陪侍皇上召見楊博,他又聽出來皇上對於接受尾張織田氏封貢之請甚為急迫。因而楊博離開東暖閣之後,他也請旨出宮,前來嚴府。為要掩人耳目,他還穿著伺候皇上時的那身布衣,還專門命人備下了一頂二人抬的小轎,也沒有帶人隨行。
按照朝廷規製,自正月十六日起,例行的春假便結束了,但直到正月十八日民間的元宵燈會結束,各部院寺司的職官司員如無要緊公務,都可以在午時過後離衙回府,繼續與家人親朋歡度春節。嚴嵩身為內閣首輔,又時刻在皇上和百官麵前擺出一副老當益壯、忠勤王事的樣子,自然是要留在內閣值房裏處置這段日子積壓下來的各省公文。而據鎮撫司奏報,嚴世蕃散朝之後便回府了。在呂芳看來,嚴世蕃比他爹嚴嵩還要油滑世故,跟他先談,或許更有益於皇上的事情。
呂芳身為皇上的大伴,又曾執掌宮禁二十多年,在大明官場,名字的響亮程度不亞於嚴嵩和夏言等內閣輔臣。此刻他剛一報上自己的姓名,嚴府的門房頓時為之一震,趕緊躬身長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原來是呂……呂公公……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大駕光降……呂公公請稍候。小人這就稟報我家老爺,請我家老爺出來迎接您老大駕……”說完之後,又是一個長揖,接著便一溜煙地跑進府去。
嚴府家人前倨後恭的態度令呂芳著實好笑,不過,那位門房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更讓呂芳感慨不已:皇上恭行儉約、節用愛民,無時無事不在念著國步之艱、民生之難,連日常用膳多加幾個菜、給娘娘們多配幾個宮女使喚都不準允;而嚴氏父子身為柄國重臣,不過是隨從聖駕駐蹕南京一段時日,卻連家人都從京城召了來。聞說那十來個家人用的還是兵部的勘合。皇上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整治驛遞製度,毫不留情地處分了十來位違製的官員,好不容易才刹住了官員們據此營私的痼弊,每年能為朝廷節省一百多萬兩銀子。誰曾想,到了內閣輔弼重臣這裏,非但沒有帶頭執行,反而視若一紙空文,仍在船行舊路!而嚴世蕃之所以將家人從京城召來,不外乎是不願從南京雇請仆役,免得他在背地裏幹的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被人知曉了去。據鎮撫司密報,這個新年,他又大撈了一把……
鎮撫司對百官的監控果然疏而不漏——嚴世蕃如今雖兼任著有“天下第一巡撫”之稱的應天巡撫,每日政務不知凡幾;但他自詡有經天緯地燮理陰陽的宰輔之才,把區區應天一隅的衙事並沒有放在心上,加之昨夜鼇山燈會上,他奏請在江南諸省官紳之家募捐重修坤寧宮的奏議得到皇上的恩準,讓他倍感得意,子夜回府之後仍興奮得夜不成寐,拉著兩名去年才從秦淮河買來的侍妾胡天黑地地折騰了大半夜晚上才呼呼睡去。沒睡到一個時辰便又要起床趕著上早朝,實在辛苦非常。因而今日散了早朝,他沒有回應天巡撫衙門理事,徑直便打道回府,摟著那兩名侍妾美美地睡了個回籠覺。
酣睡之中,嚴世蕃夢見皇上派人從宮中傳旨,稱讚他卓有雄才又忠勤王事,命他自即日起入閣辦差。他俯身跪地,一邊大聲說道:“臣叩謝聖上隆恩,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一邊高抬雙手,就要接過聖旨,忽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宛如啄木鳥敲擊樹幹的“篤篤”聲,眼前的一切都倏然消失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自己還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什麽聖旨揄揚、什麽入閣拜相,都是南柯一夢。再仔細聽聽,原來是窗欞被輕輕敲響,有家人在外麵急促地叫道:“老爺,老爺……”
隻差一步就接了聖旨,卻被擾了美夢,嚴世蕃覺得實在晦氣,當即破口大罵:“**的鬼叫什麽!仔細爺爺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
家人不敢回嘴,說道:“老爺,呂公公來了!”
剛剛被從酣睡之中驚醒過來,嚴世蕃還在迷糊,又揚聲衝著外麵罵道:“我管***呂……”
剛說到這裏,他突然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什麽?你說什麽?哪個呂公公來了?”因為感到十分意外和驚詫,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走調了。
“回老爺的話,是呂芳呂公公。”
果然是呂芳那個閹奴!嚴世蕃急切地問道:“他帶了多少人來?”
原來,嚴世蕃根本不敢奢望方才的美夢立時便已靈驗,呂芳前來宣詔,將自己宣麻拜相;卻擔心自己昨夜隻顧著討好皇上,拿重修坤寧宮做由頭,惹惱了那位大明內相,將自己先前那些索賄貪墨情事奏陳君父,激怒了素來痛恨官員貪鄙的皇上,要將自己打入詔獄,呂芳正是奉旨前來捉拿自己的。
家人應道:“回老爺的話,隻有呂公公一個人。”
但凡抄家拿人,鎮撫司都要出動眾多緹騎校尉;尤其是捉拿象嚴世蕃這樣的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更是要先圍了府邸,然後才進來宣旨。因此,聽說呂芳孤身前來,料定不是來捉拿自己的,嚴世蕃心中稍稍安定了一點,卻更不明白那位素來恪守祖宗家法、從不與外官私相往來的呂公公何以突然登門造訪。
不過,讓皇上的大伴、暗掌大內的呂公公久候,不但失禮,隻怕還要惹禍。嚴世蕃來不及細想呂芳的來意何在,便一個骨碌就從床上翻身坐起,連聲說道:“快、快,大開中門迎接,讓到客廳,奉茶伺候。”
家人應諾一聲,正要走,嚴世蕃又喝道:“記住,上最好的茶!還有,呂公公不嗜甜食,茶點揀清淡的上!”
吩咐了家人,嚴世蕃又一腳踹在了剛剛被驚醒過來的侍妾的身上:“都死了嗎?還不滾起來伺候老子更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