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為君分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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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名侍妾手忙腳亂地伺候著更衣完畢,嚴世蕃趕緊出了房門,來到外廳,卻見呂芳已然施施然坐在了那裏,正小口呷飲著嚴府家人奉上的香茶。他慌忙抱拳作揖:“不知呂公公大駕光降,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呂芳放下茶碗,起身拱手還揖:“咱家冒昧前來,擾了嚴大人的清夢,萬祈恕罪。”
嚴世蕃心中一凜:這個天殺的閹奴分明是在暗示老子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啊!不過,鎮撫司之能,他早就心知肚明,也就不再呂芳麵前裝假搪塞,老老實實地說:“世蕃昨夜有幸目睹呂公公操辦的鼇山燈會之盛況美景,回家之後仍心神激蕩,夜不成寐,索性也就不睡了,留在書房替朝廷草擬在江南諸省官紳士子之家募捐重修坤寧宮的章程直至天明。散朝之後,始覺倦乏,就偷偷溜回來補上一覺。”
呂芳淡淡地說:“嚴大人忠勤王事,廢寢忘食,誠為百官之表率。”
嚴世蕃挑起這個話頭,其實另有用意,呂芳的反應正在他的預料之中,忙又抱拳作揖:“重修坤寧宮之議,世蕃先前並未請示呂公公,還請呂公公恕罪則個。”說著,一個長揖在地。
呂芳一邊側身避讓,一邊再次拱手還禮,嘴裏說道:“嚴大人這是怎麽說?嚴大人是朝廷重臣,咱家不過是宮裏的一名奴才,哪有什麽請示不請示之說?真是折殺咱家了。”
接著,他又歎道:“坤寧宮自嘉靖二十三年毀於薛陳二逆謀逆奪宮之變,一直沒有修葺。不光是咱家,宮裏的人每每看到那殘垣破敗的樣子,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難受,更感到愧對列祖列宗及百官萬民。可是,萬歲爺的儉省,你嚴大人也是知道的,咱家多次提出重修之議,萬歲爺非但不允,還要好生數落咱家幾句。幸好有嚴大人這樣的肱股腹心大臣出麵,萬歲爺才總算是同意重修坤寧宮了。咱家的一塊心病也總算是了卻了,理應多謝嚴大人才是……”說著,呂芳也是一個長揖在地。
跟方才呂芳一樣,嚴世蕃一邊側身避讓,一邊拱手還禮,說道:“皇上之於世蕃,恩同再造;呂公公之痛之愧,世蕃感同身受。恭奉君父居有定所,乃是我大明百官萬民份內之責,更是世蕃夙年之願。怎當得呂公公一個‘謝’字?呂公公這麽說,才真真折殺世蕃呢!”
呂芳讚歎道:“感同身受,說得好,說得好啊!惟有嚴大人這樣的肱股腹心,方能盡心事君、為萬歲爺分憂。”
嚴世蕃諂媚地說:“要論對皇上的忠心,放眼我大明,數萬官吏、億兆生民,又有誰能及呂公公之於萬一?”
兩人一番相互吹捧,是真是假,大概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嚴世蕃心中暗自高興,因為當麵和呂芳把話說開了,等若是把昨夜殘留的一絲不快輕輕揭了過去。要知道,得罪了眼前這位皇上最信任的大伴、執掌鎮撫司的太監,那可不是好玩的,旦夕之間便有不測之禍!不過,高興之餘,他的心中還是掠過了一絲疑惑:這個天殺的閹奴一向不與外官來往,今日何以登門拜訪,言辭和舉止還都是如此客氣?
更讓嚴世蕃感到驚詫的還在後麵——當兩人寒暄完畢,坐定之後,呂芳從懷中掏出一個半尺見方的錦盒,竟是用雙手遞了過來:“新正月上,咱家忙著在宮裏伺候萬歲爺和各位娘娘,一直未得空到貴府賀新,實在失禮。好在燈節未完,總算還在年內,略備薄禮,以致敬賀。區區賤物,不值一哂,稍表寸心而已,還望嚴大人笑納。”
明太祖朱元璋當年對宦官管束甚嚴,定下了極其嚴苛的家法,內廷外朝分野極嚴,嚴禁私相交往。而且,嚴氏父子收禮收了千千萬,還從未收到過內廷太監送的禮,更不用說是收皇上的大伴、大明內相呂芳的禮!要知道,就是一個小小的黃門內侍去內閣傳皇上的口諭,嚴嵩都要袖中籠著一塊金倮子悄悄塞過去,縱然給嚴世蕃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貿然收呂芳的禮。
因此,嚴世蕃被嚇了一跳,慌忙站了起來,連連擺手,說道:“豈敢豈敢……”
呂芳微微一笑:“莫不成嚴大人不齒與咱家交往?抑或收了咱家的禮,便會玷汙了嚴大人清廉之名?”
接著,他拍著手中那隻錦盒,笑道:“咱家是個奴才,並無家私產業,便是想送嚴大人房產地契或是銀票,也拿不出來啊!”
呂芳的話中不但含有揶揄、嘲諷之意,還隱隱流露出一絲威脅,大有不收就是看不起人和不收是不是嫌少的意思。嚴世蕃還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送禮之人,連聲說:“呂公公說笑了。世蕃何德何能,敢受公公高情饋贈?”不敢接更不敢不接,卻見呂芳一直把錦盒遞在麵前,最終還是不得不雙手接過。
呂芳既然明言不是房產地契或是銀票,看那錦盒大小,大概是書帖字畫之類的“雅物”。為表敬意,更是為了順從眼前這位強橫的呂公公,嚴世蕃便當麵打開了錦盒,見裏麵果然盛放著一軸絹畫,打開卷軸,隻看了一眼,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原來,那副絹畫竟是一副春宮圖。其絹極細,點染精工,畫中有一男一女,男子隱身於屏風之後,彎腰偷看在帷幄的木桶之中洗浴的女子;浴女也隱身於木桶之中,僅露出渾圓如藕節一般的玉臂出來,春光不泄,卻又令人遐想不已,惟其如此,方顯得與時下坊間流行的那些專一描繪男女交媾姿勢,顯得淫褻不堪入目的春宮圖迥然相異,無疑是春宮圖中的上乘之作。而且,從畫中男女所著服飾來看,象是倭人。
嚴世蕃生性好色貪淫,征逐歡場縱情聲色不遺餘力,對於春宮畫更是收藏了幾大櫃子,也不乏來自倭國的精品,時常拉著那些美妾豔婢一起欣賞,興之所至,還要逐一嚐試畫中的那些奇妙姿勢,極盡淫褻之能事。但他卻從未見過這樣引人入勝的春宮畫,若是平日得到,定會仔細賞玩一番才肯放手。不過,今日卻有所不同,送畫之人竟然是個太監,而且是暗掌中宮的大太監,就讓他十分尷尬而又百思不得其解了。
看到嚴世蕃滿臉的尷尬表情,呂芳倒先笑了起來:“嗬嗬,咱家雖說是個閹人,卻也知道人有五倫,夫妻正是在五倫之中,行周公之禮更是上合陰陽之道。嚴大人何以如此假道學?”
被呂芳這個閹奴如此搶白,嚴世蕃更覺得尷尬,陪笑道:“家父管束甚嚴,自幼便不許世蕃接觸此等風月之物,倒叫呂公公見笑了!”
朝野內外人盡皆知,嚴嵩家教確是很嚴,卻對兒子毫無辦法;而嚴世蕃堪稱色中餓鬼,家中不但妻妾成群,還蓄有數十個如花美婢,日夜宣淫,肆無忌憚。因此,聽他如此大言不慚地表白自己何等修身持謹、仿佛柳下惠魯男子一般,呂芳心中著實好笑,卻懶得再跟他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說道:“實不相瞞,鎮撫司的那些弟兄一片好心卻不懂事,遠天遠地從倭國求購來這副絹畫,卻拿來送給咱家這個閹人,真真叫咱家喜也不是惱也不是。後來一想,莫不如轉送旁人,既使明珠不致暗投,亦能為旁人略增閨房之趣。咱家思來想去,放眼朝中諸臣,惟有嚴大人這等的雅人方能體味其中之妙,便借花獻佛,拿來送給嚴大人。”
盡管呂芳並不諱言自己的閹人身份,嚴世蕃卻不敢迎合這層意思揭人傷疤,隻能順著呂芳的話,佯裝興致盎然地說道:“素聞倭人喜好風月,善畫春宮,一直無緣得以一見,今日得幸一觀,果然名不虛傳啊!”
呂芳笑道:“嚴大人既然喜歡,那就且請收下,得閑與兩位新納的如夫人一道慢慢賞玩吧!”
嚴世蕃聽出呂芳的話不僅僅是揶揄,而且表明下麵還有正事要說,立刻收起了那副絹畫,肅容端坐,主動說道:“世蕃冒昧猜測,公公今日前來,一定有事要囑咐世蕃。但有差遣,世蕃敢不從命!”
呂芳拍手讚道:“爽快!咱家早就對鎮撫司的弟兄們說,咱們這號人跟外麵的那些臣子不同,隻能講兩個字,一個是‘忠’;一個是‘義’,對萬歲爺也忠,對朋友要義。可這朋友,卻不能亂交,要交,也隻能交嚴大人這樣義薄雲天、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爽快人!”
一邊聽著呂芳的話,嚴世蕃心中一邊緊張地思考著:從方才春宮畫開始,到眼下說起交朋友,呂芳字字句句都不離鎮撫司,看樣子卻不象是在威脅恐嚇自己。難道說,鎮撫司的人捅出了什麽婁子,要找自己出麵擺平?
不過,這個念頭在他心中隻是一閃而過——笑話!鎮撫司是幹什麽的?就算把天捅個窟窿,他們也隻當是多下幾滴雨的小事。能有什麽事情難得住他們?再者說了,他們的背後是呂芳,呂芳的背後還有皇上,還用得著自己幫他們擺平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