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異國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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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散了早朝,呂芳照例前去通政使司取回前日收到的官員奏疏和各地官府衙門公本,呈送禦覽——這樣的差事原本是由那些在東暖閣伺候的黃門內侍承擔的,雖說如今聖駕駐蹕南京,宮裏的人手沒有在北京時那麽寬裕,可也沒有緊張到需要他這位暗掌中宮的“呂大伴”親自跑腿取奏折的份上。但是,近來南北兩線都有重大的軍事行動,尤其是北方和朝鮮那邊關於討倭之戰的諸般準備情況的奏疏,都屬於朝廷絕密。為防走漏消息,呂芳總是親自取回這些奏折,直接送到東暖閣的禦案上。

    將各地的奏折在禦案之上擺放整齊,呂芳便腳步輕快地走進乾清門,要恭請回乾清宮換下上朝時所穿章服的皇上移駕東暖閣。卻不曾想,剛進宮門,他就看見有兩名黃門內侍趴在殿門之外,正在朝裏麵窺視。

    呂芳以為,或許是皇上回宮更衣之時見到那位千嬌百媚的倭人新娘娘,便興致所致,又與那位倭人新娘娘行周公之禮,引得這兩個雖被去了勢、卻春心未泯的年輕內侍**。要知道,這可犯了宮中的大忌,倘若被皇上知悉,那絕對輕饒不了這兩個小兔崽子!呂芳不由得怒火中燒,卻又不敢驚動了大殿之中的皇上和那位倭國新娘娘,便躡手躡腳地走到跟前,分別朝著那兩名黃門內侍的脖頸之處狠狠地給了一巴掌,低聲罵道:“天殺的狗奴才!看什麽看?仔細咱家揭了你們的皮!”

    兩位黃門內侍吃了一巴掌,立刻回過頭來,見是呂芳,都嚇得一激靈,趕忙跪下,低聲說:“孫兒該死,那位倭國新娘娘給萬歲爺唱曲跳舞,孫兒從來沒有見過倭人的歌舞,就忍不住偷看了兩眼……”

    聽說隻是唱曲跳舞,呂芳先是暗自鬆了口氣,隨即又低聲罵道:“天殺的狗奴才,越發沒有規矩了!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娘娘的歌舞是給萬歲爺看的,你也敢看?下值之後,自己去提刑司,每人領二十篾片!”

    位黃門內侍立刻苦了臉,一邊叩頭,一邊哀求道:“孫兒真的不是有意要看,老祖宗開恩,就饒了孫兒這一回吧……”

    由於求情心切,兩人不禁提高了聲調,唬得呂芳低聲吼道:“給我閉嘴!”

    可惜已經遲了,朱厚熜的聲音從殿中傳來:“是呂芳嗎?進來吧。”

    呂芳隻得應道:“是奴婢。”狠狠地剜了那兩個不知死活的黃門內侍一眼,低著頭走了進去。

    進入大殿,呂芳注意到,那位倭國新娘娘市姬麵敷薄粉,輕點朱唇,身上穿著名曰“和服”的倭人服裝,手裏還握著一柄圓扇。據鎮撫司十一太保郭江洪和汪直他們說,其實這種服飾原本是由中國唐朝傳到倭國那裏去的,倭人稱之為“唐衣”。市姬娘娘所穿的又名“十二單”。所謂“十二單”其實是一種穿著方式,並不是說身上要穿十二層單衣,而是在單衣上疊十二層被稱為服裝。圭輕薄透明,多層疊起,仍能隱約看見單衣和表著顏色,倍添朦朧恍惚的美感。再配上市姬那驚世絕豔的容顏,即便是自幼被閹割去勢;又常年身居皇宮,見多了絕色佳麗的呂芳,也不禁為之眼前一亮,心中暗自感慨:難怪萬歲爺俯允禮部所請,接受尾張封貢之請並納市姬娘娘入宮之後,便讓市姬娘娘換下了大明的服飾,改穿她們倭人的服飾,果然別有妙處……

    隨即,呂芳心中又突然沉重了起來:老十一和汪直他們還說過,這種“唐衣”價值不菲;“十二單”的穿法更是費時費力,即便是倭國公卿之家的女子,也隻是在節日慶典之時才穿。市姬娘娘今日身著這樣的盛裝,不用說是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而這位倭人新娘娘自從元宵節那日被自己帶進宮獻給皇上,如今已有半月之久,皇上一直將其留在乾清宮,從未召其他嬪妃侍寢,椒房專寵已是顯而見之。可那些陪侍皇上駕幸南都的嬪妃們對此已頗有微詞,都說皇上被那位來自倭國的騷狐狸迷得失了魂。如今的後宮雖說表麵上平靜如常,暗地裏卻已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皇上貴為一國之君,誰也不敢對他說三道四。但市姬娘娘就不同——一位異國女子,萬裏迢迢來到大明,雖說得到了皇上的歡心,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都給得罪了。那些嬪妃宮嬙哪個不是花容月貌?哪個又不期盼皇上天心眷顧、龍目垂憐?如今卻倍受冷落,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枕寒衾之苦,心裏還不把這位市姬娘娘給恨死了?自從方皇後鳳儀九天之後,皇上一直沒有冊封皇後,六宮無主,日後嬪妃們因爭寵而生亂,又沒有皇後娘娘予以彈壓,這些麻煩事兒少不得又要壓在自己的頭上,都是自己的主子娘娘,誰也得罪不起,真是令人頭痛……

    看來,得趕緊尋個機會,勸說皇上讓市姬娘娘搬出乾清宮,省得招致其他娘娘們的嫉妒。可是,以皇上對市姬娘娘的寵愛,願不願意這麽做?會否認為自己多事而遷怒於己……

    盡管心中一時愁雲密布,呂芳仍能謹記自己身為奴婢,不可直視龍顏和鳳儀,趕緊低下頭,躬身給朱厚熜和市姬行禮:“奴婢給萬歲爺和娘娘請安了。”

    “罷了。”朱厚熜問道:“剛才又在訓人嗎?怎麽了?”

    呂芳擔心觸怒皇上,卻又不敢欺瞞君父,說道:“兩個小畜生不守規矩,居然**娘娘給萬歲爺唱曲跳舞,奴婢賞了他們兩巴掌,讓他們自去提刑司領杖二十。”

    朱厚熜笑道:“哈哈哈,朕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呢,原來竟是這個!他們從來沒有看過曰本歌舞,自然好奇。隻是想看就進來看便是,又何必**?你賞他們兩巴掌是對的,卻不必小題大做地再責罰他們了。”

    皇上對此毫不在意,說明心情頗佳,呂芳也不想掃他的興,應道:“奴婢代那兩個小畜生謝萬歲爺如天之仁。”

    仿佛是得到了一件稀罕寶貝,就忍不住想要對人炫耀一樣,朱厚熜興致盎然地說:“呂芳,你大概沒有看過曰本樂舞吧?想不想也開開眼界?”

    呂芳慌忙說道:“奴婢哪敢褻瀆娘娘鳳儀……”

    朱厚熜笑道:“嗬嗬,這你就不懂了。在她們曰本,象市姬這樣出身武士之家的女子,從小就要學習詩詞歌賦和樂器舞蹈,既是為了訓練女子優美的儀態,也是為了幫助男人紓解憂鬱的心情。而她們為眾人唱歌跳舞,不過是盡武士妻子的本分,熱情款待客人而已。朕身為萬民君父,舉止為天下表率,當然不好讓她以樂舞娛人。但你和旁人不同,算是朕的家人,朕做什麽也都不瞞你。陪著朕一起欣賞欣賞異國歌舞,有什麽不可以的?”

    呂芳心裏明白,這是皇上對自己的恩寵,也是對自己辦成了接受尾張求貢和市姬娘娘進宮一事的賞賜。但這畢竟不合祖宗家法,更逾越了家奴的本分。因此,他又忙辭謝道:“萬歲爺憐惜奴婢,奴婢心裏領會的。可是……”

    朱厚熜故意板起臉來,打斷了呂芳的話:“可是什麽?聖人雲,獨樂樂不若與人樂樂。朕好心好意讓你見個稀奇,你倒拿起糖來!惹惱了朕,你倒該去提刑司領杖才是!”

    接著,他對市姬說道:“就把你方才跳的那段敦盛舞再跳一次吧!”

    留在乾清宮已有半月之久,市姬已經明白,大明宮廷與她曾聽說過的幕府將軍的大奧多有不同。加之和所有武士之家的女兒一樣,她從小便受到魔鬼般的嚴格訓練,以培養符合武士道的理想女性。武士道認為,嫁到丈夫的家中,就必須與老人同堂。這不僅僅是為了盡孝道,而是因為和翁姑同堂,媳婦會有所顧慮,隻能背著翁姑偷偷向丈夫求歡,這樣反而使得媳婦更具撩人的風情,這種想要掩飾,卻能時時流露於一言半語之中和眉梢唇際之間的風情也更能令丈夫著迷。身邊有那些被“去了勢”、無法“人道”的男子伺候,大概與翁姑同堂是一個道理。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市姬也就漸漸習慣了明國宮廷以閹人為奴仆的規矩。

    此外,呂芳安排她進宮侍奉明國皇帝,還幫著尾張貢使與明國締結了盟約,她始終對眼前這位“呂先生”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從來不敢把呂芳當成普通的奴仆來看。因此,對於朱厚熜的命令,她毫不推辭,一邊舉著手裏的那柄圓扇翩翩起舞;一邊輕啟朱唇,用漢語唱道:

    “人生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為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卿之首級,

    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注:表著——指和服的第四層,通常上麵繡有美麗的花紋,或是代表自己地位和職務的圖案,通常為表裏兩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