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可怕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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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朱厚熜所言,象市姬這樣出身武士之家的女子,從小就要學習詩詞歌賦和樂器舞蹈。知悉自己要被送入明國皇帝的“大奧”之後,為了邀寵固榮,她又狠下了一番功夫學習漢語,將這首全名為“平敦盛殉教舞”的歌舞中的名段演繹得音韻吻合、分毫不差;加之這段歌舞原本就十分淒美婉約,再配上她那驚世絕豔的容顏和曼妙婀娜的舞姿,令呂芳看得如癡如醉,心中不由自主地原諒了那兩位不守規矩的黃門內侍。
一曲歌罷許久,朱厚熜才回過神來,歎道:“好一曲淒婉的妙曲!真不知你哥哥舞而歌之,又該是何等的蒼涼悲壯……”
市姬詫異地問道:“皇上不是對阿市說過並沒有召見過阿市的哥哥信長君嗎?怎麽會知道阿市的哥哥最喜歡唱這首歌?”
朱厚熜心中暗道:桶狹間之役在你們曰本戰國史上何等有名,那些史家、小說家無不津津樂道你哥哥織田信長麵對今川義元的三萬上洛大軍,一曲“人生五十年”歌罷,扔掉手中的圓扇,帶著四千人馬長途奔襲桶狹間,一舉斬下今川義元的首級,自此開始了“天下布武”的征戰旅程,不但結束了你們曰本兩百年戰國之亂,還奠定了曰本後世幾百年走向。我怎能不知道他最喜歡唱這首歌?
不過,他當然不能向市姬透露這個可能會激發起織田信長統一曰本野心的“預言”,正在考慮如何作答,呂芳便搶著說道:“娘娘這話問的奇。我大明朝的文武百官、普天之下的億兆生民,誰不知道萬歲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前知三千年,後知五百年。這天底下,沒有萬歲爺不知道的事情……”
呂芳的圓場讓朱厚熜順勢下了台階;市姬隨即流露出的崇拜目光更讓他不禁得意萬分。不過,聽呂芳提到大明王朝的文武百官、億兆生民,卻又使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身上所肩負的重任,心中暗自慨歎一聲,對市姬抱歉地一笑,溫言說道:“好了,有諸多政務等著朕去處理,你好生歇著吧。
和服極盡奢美和精巧之能事,穿著起來十分麻煩,今日皇上上朝之後,市姬花費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在貼身侍女的幫助下穿上了這身節日的盛裝,為的就是討得明國皇帝的歡心。朱厚熜隻是欣賞了兩段歌舞之後便要走,讓她不免有些遺憾。不過,武士道認為,隨便對年輕女子——哪怕是自己的妻子——表示出過多的親昵,就是行為輕浮、放蕩的士,日後一定會墮落為追逐藝妓、娼婦的浪人;而一個真正的武士,應該對任何女子都保持一種冷漠,甚至粗魯的態度。因此,她不敢表露出絲毫的不滿,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到殿門口,跪了下來:“阿市恭送皇帝陛下出門。”
市姬這種不持寵驕縱,更不幹預男人做事的態度讓朱厚熜十分滿意,便親手攙扶起她來,一邊輕撫著她那滑若凝脂的玉手,一邊稱讚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詩,叫做‘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可惜朕政務纏身,不能盡情欣賞,隻能留待日後閑暇之時再一睹為快了。”
市姬突然掙脫了朱厚熜的手,俯身在地:“請皇帝陛下恕罪,阿市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為皇帝陛下和別人唱歌跳舞了……”
聽她聲音十分悲痛,不象是在撒嬌取寵,朱厚熜驚詫地問道:“為什麽?”
市姬哽咽著說:“阿市是侍奉皇帝陛下的人,卻因為阿市的緣故,使皇上陛下背負了自吹自擂的惡名,這是阿市的罪過。本應以死謝罪,但皇帝陛下沒有下令讓阿市去死,隻有從此不再為皇帝陛下和別人唱歌跳舞了。”
朱厚熜越發覺得莫名其妙,好奇地問道:“朕這麽說怎麽是自誇呢?”
市姬說:“按照我們曰本的規矩,武士之家的女子,是不應該為著自己而存在的。身為女兒的人為了父親,身為妻子的人為了丈夫,身為母親的人為了兒子,都可以毫無怨尤地犧牲自己。皇帝陛下在呂先生麵前誇獎阿市,等於是在誇耀自己一般,呂先生會取笑皇帝陛下的。”
朱厚熜釋然了,笑道:“嗬嗬,我們中國也講究女子要遵守‘三從四德’。所謂‘三從’即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所謂‘四德’,即是婦德、婦容、婦言、婦工,就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能正身立本;婦容不單指相貌,還要求出入端莊穩重持禮,不要輕浮隨便;婦言指與人交談要會隨意附義,能理解別人所言,並知道自己該言與不該言的語句;婦工指的是治家之道,包括相夫教子、尊老愛幼、勤儉節約等生活方麵的細節。卻並沒有說丈夫不可以在別人麵前誇獎自己的妻子。你們曰本習學我中華禮教,應學其精髓,不該拘泥於繁文縟節。”
朱厚熜原本並非是受到封建禮教毒害之人,卻來解釋“三從四德”,已經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沒想到市姬卻還是說:“可是,阿市還是認為是自己的緣故,使皇帝陛下蒙羞。我們曰本武士之家流傳著一個故事: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子與一位少年武士相愛。後來那位女子發現少年武士沉湎於男女私情,玩忽職守、不能為主君盡忠,認為是自己的美貌使少年武士墮落,就毫不猶豫地自己動手,毀去了自己的容貌。這是武士之家的女子的典範。男子為了主君可以舍棄自己的性命,女子為了家庭和丈夫,也可以舍棄一切……”
朱厚熜聽得目瞪口呆,真沒有想到世間還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又苦於一時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勸慰眼前這位被曰本武士道毒害太深的少女,隻得吼叫道:“呂芳!”
呂芳以為事情皆由自己不遵祖宗家法,隨便觀看娘娘為皇上跳舞,褻瀆了娘娘的鳳儀而起,正十分尷尬地垂首站在朱厚熜的身後,聽到皇上叫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慌忙應道:“奴婢在。”
朱厚熜一個眼風過去:“你剛才聽到朕說什麽了嗎?”
呂芳心領神會地說:“奴婢方才突然一陣耳鳴,此刻還在嗡嗡作響,未曾聽到萬歲爺都說了些什麽,請萬歲爺恕罪。”
朱厚熜轉頭看著有些莫名其妙的市姬,笑道:“你聽見沒有?朕方才說什麽,呂芳並沒有聽見,也就不會取笑朕了。所以絲毫未損朕的名譽,你更不必自責。”
市姬更為莫名其妙,叫了一聲:“皇上——”
朱厚熜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曰本武士道也講究‘五倫’,五倫之首便是君君臣臣,朕說什麽,難道你不相信嗎有,既然朕是主君,你便要遵從朕的命令,日後朕讓你唱,你就得唱;讓你跳,你就得跳。這也是對主君盡忠。”
隨口胡謅著搪塞過去,朱厚熜扔下被自己的悖論攪得陷入苦思之中的市姬,疾步走出了乾清宮,心中卻仍在慨歎不已:連市姬那樣柔弱的女子都是這樣愚頑不化,曰本真是一個可怕的民族啊……
濃濃的憂思一直糾纏在朱厚熜的心頭,直至走進東暖閣,看見擺放在禦案上的幾十份奏折,他才回過神來,對呂芳說:“乾清宮是朕的寢宮,一時來不及看的奏疏,朕也會帶到乾清宮去處理。市姬長期住在那裏既不方便,更不合適。你在東西六宮替她收拾一處殿宇,一俟朝廷完成接受尾張封貢的典禮,禮部為她議定了封號,就讓她搬出去住。”
呂芳先是一怔,隨即便明白過來,一直橫亙於心的那塊巨石立刻落了地,心中更是不由得感慨萬千:聖明天縱無過皇上啊……
朱厚熜卻不知道呂芳心中作何之想,看見禦案上的奏折還裝在密封的封套之中,就隨口問道:“怎麽還沒有啟封?”
伺候皇上這麽多年,呂芳自認為早就對皇上的情緒變化了然於心,卻不明白皇上方才為何突然愁眉緊鎖、步履沉重,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聽到朱厚熜這麽問,趕緊應道:“回萬歲爺,沒有領得旨意,奴婢豈敢私自開拆。”
原來,按照朝廷的規矩,所有呈給皇上的奏折,都先送到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登記之後呈進大內。奏折的正本呈寄時便已經封套緘口,通政使司收到後再加蓋火印關防。隻有呈送到禦前,皇上下旨之後才能啟封。在這之前,任何人不得與聞。穿越回到明朝當了七八年的皇帝,朱厚熜對這個規矩並不陌生,聽出呂芳話語之中帶著一絲惶恐,情知是自己心神不定,問錯了話。但他也不解釋,淡淡地說:“那就拆吧。”
這麽一來,方才那句錯話成了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試探,呂芳認定皇上是在故意試探自己是否守規矩,越發恭謹地趨前兩步,把那些奏折逐一啟封。朱厚熜看過題目,揀了三份出來,說道:“這三份留下,其他的送到外間,讓張居正他們先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