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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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完陳信衡的這份奏疏,朱厚熜簡直哭笑不得:以前不是沒有見過急公好義、大公無私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打腫臉充胖子的家夥!先不說那些東南亞小國背信棄義,勾結葡萄牙人殘殺大明海外僑胞的滔天大罪;單說這一次朝廷出兵討夷,近十萬大軍遠征南洋,人吃馬嚼、動槍動炮,每天就要比駐紮國內多耗費各項軍需糧餉開支折銀不下三萬兩,迄今為止,這筆額外的軍費開支已超過了兩百萬兩白銀。若不是前些年厲行新政,大興西北馬市;又廢弛海禁,開辦海市,國庫裏積攢了一點銀子,要支撐起這場大戰,大概就非得給天下百姓加征賦稅了……

    還有,蘇比克灣一戰,雖說全殲了葡萄牙艦隊,取得了明朝開國以來難得的一次大勝,可是,東海艦隊也有近二十艘主力戰艦被擊沉擊傷。不算艦上十幾門火炮等武器裝備,單單是造船,每艘主力戰艦的工價銀就不下五萬兩,二十艘戰艦就是一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更不用說東海艦隊還傷亡了幾百上千名軍官兵士——這些人可都是大明王朝乃至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代真正意義上的海軍將士,既受到過戚繼光、汪宗翰嚴格而紮實的訓練;又親身經曆了東南剿倭戰役、南洋討夷之戰的嚴峻考驗,是大明王朝日後擴編海軍以保衛國家萬裏海疆和海外利益的種子,就算有再多的錢也彌補不了這麽大的損失啊!這筆賬難道不該記在那些背信棄義的家夥頭上?向他們要那麽一點補償,朝廷還是在認真估算了他們國家的財政收入、充分考量了他們的承受能力之後才確定的歲貢數額,主要是為了補貼海外駐軍的額外開銷;又不是象西方列強殖民者那樣橫征暴斂,恨不得壓榨出殖民地最後一塊銅板最後一滴油水,難道這也有錯嗎?

    盡管牢騷滿腹,甚至還感到十分委屈;可是,穿越回到明朝這麽久,經曆了太多的政治風浪,朱厚熜算是領教了以風骨著稱於世的明朝言官禦史們敢想敢說的本事。而且,他也明白,向呂宋索取戰爭賠款和歲貢輸誠一事,不單單是陳信衡不理解——據高拱密疏奏陳,遠征軍中,王崇古、殷正茂等科甲正途出身的參謀也曾在私下裏對此提出了異議,認為王師興兵於外,是為討伐夷狄、吊民伐罪而來,提出這些錢糧方麵的要求,不免有傷天朝盛譽和泱泱中華的氣度。連他一直留心培養,先是在總參謀部、其後又放在遠征軍中曆練的王崇古、殷正茂等人都有這樣的想法,更不用說是朝野內外那些迂闊守舊的清流官員士子了……

    對於王崇古、殷正茂等人,朱厚熜可以托高拱傳話給他們,讓他們閑暇之時不妨讀讀《宋史》,看一看遼夏和以後的蒙古是如何敲詐勒索中原漢人政權的;想一想到底是朝廷敲骨吸髓地壓榨國內百姓,讓他們來承擔巨額軍費開支好,還是讓那些背信棄義的南洋諸藩為自己的罪惡行徑付出一些代價更符合大明王朝的國家利益。可是,對於陳信衡這樣的言官禦史,他就不能這麽做了——即便是他那樣說了,陳信衡也未必就能明白,或許還要連上奏章,引經據典跟他辨析泱泱中華、禮儀之邦和那些蠻荒夷狄之國的區別,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乃至其他明朝前任皇帝的語錄都會被引用出來作為證據……

    沉吟了片刻,朱厚熜說:“茲事體大,朕還要仔細斟酌斟酌。這份奏疏先不忙著發還內閣擬票,放在這裏朕再看看。你讓外麵伺候的內侍傳呂芳進來。”

    張居正微微一怔,心中暗道:事涉軍國大政,皇上不傳諭內閣輔臣覲見商議,卻傳喚內廷呂公公見駕,難道說,皇上是要動用鎮撫司,將妄議國政的陳信衡打入詔獄不成?

    張居正與陳信衡並無私交,不過,他素聞陳信衡是江南年輕一輩士人之中的才子,在南京一帶頗有文名,不免在心中為之慨歎惋惜。但他身處禦前機樞密勿之地,謹記恩師徐階“萬言不當一默”的教誨,也就什麽都沒有說,應諾之後便躬身告退了。

    其實,張居正真是冤枉了朱厚熜——朱厚熜之所以傳喚呂芳進來,並不是要將陳信衡打入詔獄,而是通八達因為在讀奏疏之時,他突然覺得陳信衡的名字頗為耳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說過,便傳喚呂芳進來問個究竟——雖說象陳信衡這樣的在都察院任職的禦史言官,名字並未列入天下職官表之中,但身為君父,竟然不記得自己的臣子,當然有損他的聖君之名。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隻有向呂芳這樣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的大伴來打聽了。

    果然,呂芳聽聞陳信衡上呈了奏疏,立刻緊張了起來。

    原來,那位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陳信衡乃是嘉靖十七年進士,出身南直隸常熟縣的官宦世家,是故對官紳一體納糧等諸多新政多有不滿,朝廷於嘉靖二十二年推行嘉靖新政之初,時任湖州某地知縣的他便曾上呈奏疏,攻訐新政。嘉靖二十三年,諸多藩王宗親、勳臣顯貴在江南數省謀逆倡亂。陳信衡雖未參與造逆,亦未應偽明政權之征召出仕,卻也沒有逃回北方向朝廷效忠;而是隱居鄉裏,閉門讀書,擺出了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如此舉動,雖說不應做騎牆觀望的誅心之論,但對朝廷的忠心大打折扣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後,朝廷揮師南下平叛,為了分化瓦解叛軍、安定江南乃至天下的士心民心,朱厚熜對參與謀逆的文臣武將定下了“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處置之法,對於附逆的各級官吏、將士、士人、百姓,也有許多恩撫之策,得以迅速平定江南叛亂。作為曾被偽明政權征召過多次的重要人物,陳信衡被拘傳到京城,受到吏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聯合審查甄別。因其素有才名,又是科甲正途出身,有不少在京裏做官的同年、鄉誼為他說情具保,朝廷確認他沒有附逆情事,遂以原官調任南京都察院任監察禦史。

    被起複之後,陳信衡不思忠勤王事以報浩蕩天恩,仍對朝廷推行的諸般新政時有非議。象他這樣不滿新政的“刺頭兒”,又在都察院這麽重要的衙門供職,自然早就上了鎮撫司重點監控的官員名單,鎮撫司上呈禦覽的日單月報少不得要時常提到他的名字,平素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都一一記錄在案。去年以來,朝廷指令江南諸省各州縣衙門鼓勵治下百姓投狀申冤,其後又在江南六府試點清丈田畝,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抑製豪強兼並的風暴。鎮撫司偵知陳信衡對此心懷不滿,揚言要上疏諫諍,在呈進的仿單上曾奏陳過此事……

    聽完呂芳講述陳信衡的履曆,朱厚熜心裏有了底:看來,陳信衡的這份奏疏不是空發議論,而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啊!當初剛剛穿越回到明朝,尤其是接二連三經曆了新政之爭、薛陳奪宮、江南叛亂等變亂之後,自己一直很重視對朝廷文武百官的監控,鎮撫司呈進的日單月報每期都看。如今天下大定、朝廷清靜,不免就有些忽略了這個問題,對鎮撫司的仿單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看看,難怪隻依稀記得陳信衡這個名字,卻不知道他還一直是“持不同政見者”。原來打算按照以前的習慣,把這樣一份不合自己心意,若要辯論起來又十分麻煩,勞神費力也不一定能爭出個輸贏對錯的奏疏扔進字紙簍裏給既然如此,那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想到這裏,朱厚熜感慨道:“看來,這份奏疏的背後,還另有文章啊!陳信衡奏疏的題目出自《論語》《季氏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一典。可是,朕分明記得,孔聖人在‘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那句話之前,還說過‘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正因謹記聖人教誨,朕才厲行新政,要求勳臣顯貴和官紳士子與百姓一體納糧繳稅;並決議清查天下田畝、抑製豪強兼並。其實這麽做,亦不過隻是小修小補,略盡人事以減小貧富差距、緩和社會矛盾而已,決然達不到聖人所謂的均平天下財富,使國家安定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的境地。那些官紳豪強之家既要給朝廷納糧繳稅;又要把貪占的官田交還給國家、把侵奪的民田發還給百姓,不可避免地觸動了他們的既得利益,難怪他們會心生不滿,時時事事都要跟朕唱對台戲,譏評朝政,非議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