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借力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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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奉皇上口諭傳喚覲見,又沒有旁人在場,呂芳也就沒有平日那麽多的顧慮,說道:“請萬歲爺恕奴婢多言之罪。奴婢著人查過陳信衡的底,他家雖是世居鄉官,從曾祖一輩起就世代為官,三代之中曾出過七位進士,三位翰林,但其家規頗嚴,家中子弟及旁係宗親並無欺官虐民之情事,受刁民詭寄田地也不甚多,去年朝廷定議清查官紳勢豪大戶所占田地,他家便已主動退還百姓……”
朱厚熜一怔:“照你這麽說,他還真是個方正君子?”
其實,呂芳的話隻是讓朱厚熜有些詫異,覺得陳信衡並沒有自己剛才想的那樣卑劣,上奏疏指桑罵槐,意在訕君買直。可是,呂芳卻以為皇上認定他是在為陳信衡說情,慌忙說道:“回萬歲爺的話,奴婢萬萬沒有這個意思。奴婢想說的是,他上這道疏還不僅是為著清查田畝、抑製豪強而不滿,或許是衝著嚴世蕃嚴大人向江南官紳士人募捐整修坤寧宮的奏議來的。其人貌似忠直清廉,實則奸詐桀驁,居心叵測而又深謀遠慮,先撇清了自己再來和萬歲爺鬥法,比旁人愈加可惡,更不能輕易饒放了他!”
朱厚熜從呂芳那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慌不擇言的解釋中看得出來,他一定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禁啞然失笑:“你看看你,緊張什麽?你一直掌著鎮撫司,監控百官言行舉止,他陳信衡是不是方正君子,難道你還不清楚?莫非他對朕所推行的新政有所不滿,就一定是壞人了?其實,在朕看來,象他這種人,不外乎便是聖賢書讀得太多,都讀傻了,頭腦僵化,迂腐守舊,加之一身的清流習氣,凡事喜歡空發議論,也算不上什麽‘居心叵測心叵測’。對他們這種人,朕雖然不是很喜歡,卻一直是敬重有加的。”
皇上對陳信衡的態度一變再變,令呂芳深感天心似海、君威難測,恭順地低下頭,不敢再發表意見了。
朱厚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和鎮撫司幫朕盯緊外麵的那些臣子是對的,不過你們大可不必對那些清流畏之如虎。那些人雖說治政理財不在行,也有別的大用處。比如說那個海瑞,給朕惹得麻煩還少嗎?朕連他都能包容,難道還容不下那個陳信衡?用清流匡正人心,以循吏擔當國是,這是朕一直以來的用人原則嘛!好了,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朕自有打算。”
數日之後,朱厚熜頒下聖諭,褒揚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陳信衡“華夷無間、天下一家”的國際主義精神,晉升他為大明王朝南洋巡按禦史,掛正四品僉都禦史銜,在南洋宣慰使司所在地呂宋開府建衙。南洋巡按禦史衙門按藩屬之國分設若幹道監察禦史,定期巡視呂宋及其他設立有大明官署或建立有海外軍事基地的藩屬之國,專司監督各級派駐南洋的文武官員、被貶謫發配海外的藩王宗親,約束他們謹遵大明王朝及所駐國家的法紀律令,不得仰仗自己身為天朝上差而欺官虐民、作威作福,以此向南洋諸多藩國君臣百姓宣示大明王朝“威加四海、仁服天下”的天朝風範。
此外,朝廷已經決議要在大明士人儒生之中招募有意傳承文明於海外者,授以八品教諭之職,派往南洋諸多藩屬之國,由朝廷出資為其建立書院,教書育人,將天朝文明教化遠播海外萬國,使彼國官民百姓誠心向化,歸順天朝。朱厚熜索性提出,要在南洋諸國設立提學禦史,掌管文宣教化諸事。南洋諸國若有好學向化、可堪造就之才,提學禦史可以舉薦他們到大明王朝國子監、京師大學堂等高等學府求學深造。那些人學成之後,既可參加大明科舉考試,留在天朝授官任職;亦可歸國為祖國效力。這麽做,更能體現“華夷無間、天下一家”的國際主義精神,還能把異國能人異士招攬到中國來為我所用,可謂一舉兩得。再過若幹年,等大明王朝的文化傳播工作初見成效之後,甚至可以在南洋諸多藩屬之國單獨開科取士,使大明海外僑胞乃至南洋諸國士人不必遠涉重洋,也能考取天朝秀才、舉人等功名,將中華文化發揚光大。因為目前隻有呂宋一國俯首請降,去年南直隸鄉試之後征召的那批士人儒生也剛剛啟程前往呂宋,修書院、招生徒還需要一段時日,這些問題倒也急不得,隻是可以從南京翰林院遴選一兩位飽學之士隨同陳信衡同去呂宋,就當是先搞個試點,等遠征軍平定了暹羅、安南兩國,震懾其他南洋諸國不敢再生不臣之心後,再徐圖向其他藩國推行。
至於陳信衡的奏疏之中提到的豁免呂宋王國歲貢錢糧之議,因為大明王朝和呂宋王國已簽署盟約,單方麵毀約有損國家威嚴、朝廷體麵,朱厚熜不便照準,卻同意呂宋王國減半給付,其餘半數可用實物折抵,由呂宋王國供給正在彼國休整的遠征軍糧米菜蔬,照價給值,還利於呂宋百姓,亦能減少朝廷從國內轉運軍糧的巨額開銷。
平心而論,陳信衡奏疏中所說,南洋夷亂皆由那些參與江南叛亂、被貶謫發配到海外諸藩的藩王宗親不遵彼國法度、擾官虐民所致,完全是事實。常言說得好,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南洋諸多藩屬之國雖說國小式微、無力與大明王朝抗衡,可要是把人家欺負得狠了,難免不會再生事端。尤其是解決曰本問題已迫在眉睫,更需要安撫好他們,避免東西兩洋同時生亂,大明王朝軍隊陷入南北兩線作戰的困境……
此外,正是呂芳說的那句“奴婢以為,他上這道疏還不僅是為著清查田畝、抑製豪強而不滿,或許是衝著嚴世蕃嚴大人向江南官紳士人募捐整修坤寧宮的奏議來的”的話提醒了朱厚熜:象陳信衡這樣在江南素有文名的清流官員,手中雖說未必有很大的權力,卻能掌握輿論導向。既然朝廷已在江南諸省掀起了抑製豪強兼並的風暴,又要在官紳士子之家開展募捐活動,這些人的態度和立場就十分重要,若是不能說服他們,那就得趕緊遠遠地打發出去,省得在朝中說三道四,幹擾視聽。陳信衡這份奏疏,正是一個絕妙的理由和機會……
不用說,和陳信衡一起被選拔到南洋任職的監察禦史,幾乎都是鎮撫司重點監控名單之中的那些對新政素懷不滿的清流官員。在朱厚熜看來,惟有這樣的人,才會絲毫不跟朝廷講價錢,義無反顧地拜辭帝闕、奉敕出行;也惟有這樣的人,或許不大可能被那些貶謫南洋的藩王宗親和派駐南洋的官員收買,成為他們欺淩當地官民百姓的幫凶,使自己安撫南洋諸多藩屬之國的良好願望化為泡影……
為了讓朝野內外、官場士林不至於誤會他這麽做是對陳信衡等人的明升暗降、打擊報複,朱厚熜又頒下聖諭,凡南、北兩京都察院的監察禦史,都要分批派駐海外諸多藩屬之國,定期輪調,作為官秩晉升的一大先決條件。不過,他如此拙劣的伎倆當然瞞不過那些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官員,尤其是那些日後將要被派駐海外的言官禦史,都是如喪考妣,他們不敢公開非議聖意,卻對上疏諫言、首開事端的陳信衡恨之入骨,首當其衝的南京都察院諸位禦史無不對其橫眉冷對,背後詈罵甚至當麵譏諷他拿了大家的身家性命換了自己的錦繡前程雲雲。
陳信衡當初上疏抨擊朝廷向呂宋索要“歲幣”之事,原意是為了借題發揮,諫諍君父遵從祖宗成法、廢除諸項貪利失義的亂政,恰好朝廷接受了倭國尾張求貢之請,給了他上疏的理由,卻沒有想到竟被皇上就事論事地做成了這樣一篇文章,當然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他轉而一想,這雖說不合自己的初衷,卻能為南洋諸多藩國臣民百姓爭得些許利益,也算是踐行了聖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德斯言。因此,麵對同僚的抱怨,他慷慨陳詞道:“苦吾一人,能使聖恩普惠海外藩國億兆生民;亦能使我大明四邊寧靜、海不揚波,夫複何求!縱然埋骨他鄉,亦得其所哉!”隨後,他便上表請行,懷揣著吏部官牒,拜辭帝闕,前往泉州,登上為遠征軍轉運軍需糧秣的海船,揚帆西去。
對於皇上借力打力的良苦用心,嚴嵩、嚴世蕃父子自然看得十分清楚。皇上將那份徐階領銜上奏的募捐奏疏批下來,嚴嵩立刻擬票準奏,責令《邸報》、《民報》刊行天下,大造舉國上下齊心協力為君父即位三十周年大典獻禮的輿論。當南京都察院那些“刺頭兒”禦史們都被打發到了南洋蠻荒瘴痍之地之後,身兼南直隸巡撫的嚴世蕃便大展拳腳,率先在治下的官紳士子之家開始了“募捐”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