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巧舌如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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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世蕃似乎沒有聽出齊漢生話語之中流露出的不快,隨意地揚起了一隻手,叉開五指,衝著齊漢生晃著,說道:“至少得這個數。”

    “五十萬?”齊漢生被唬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沉著臉說道:“也請撫台大人恕下官直言,數目委實太大,下官萬難籌得。請撫台大人免了下官知府之職,另覓高明之士吧!”

    齊漢生的反應在嚴世蕃的意料之中,他大笑了起來:“哈哈哈,怎麽說子方兄也是個探花郎,何以器量如此之小,竟被區區五十萬的數字嚇住了,要跟我摔烏紗帽?當初十年寒窗、七場文戰掙得的錦繡前程也不要了?”

    齊漢生越發惱怒了,反唇相譏道:“回撫台大人的話,下官自幼出身寒苦,怎比得上撫台大人簪纓世家、相府高第?莫說五十萬兩銀子,就是五萬兩,下官也從未見過。與其完成不了撫台大人交付下來的差使,日後被撫台大人疏劾論去,倒不若趁早避位讓賢,省得壞了大人的方略!”

    嚴世蕃卻不動怒,繼續笑道:“身在江南大邑,貴為蘇州知府,子方兄還能沒見過五萬兩銀子?別的暫且不說,去年朝廷采納了子方兄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給蘇州撥來用於賑災和改稻為桑的錢糧,就遠遠不止五十萬兩吧?世蕃隻不過是把朝廷去年給付蘇州賑災撫民的錢糧,再從蘇州官紳士人之家收回來一部分,就當是他們出錢出糧替朝廷發賑了。這有何不可?”

    齊漢生亢聲說:“大人宏論,下官萬難苟同。朝廷傾舉國之力賑數府之災,豈能與募捐之事相提並論?再者說來,豐年備荒、災年放賑,此乃朝廷和各級地方官府份內之責,將之委於士人,於情不合,於理不通。”

    被手下一個知府一而再再而三地頂了回來,原本脾氣暴躁的嚴世蕃卻仍不動怒,不用說是一定要說服齊漢生心甘情願地和自己一起幹。他笑道:“既然子方兄不能讚同我的說法,賑災一事不提也罷。那麽,我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子方兄:嘉靖二十三年諸逆夥同南京諸多勳臣顯貴在江南造逆,為要斂財,在江南諸省士人之中納捐授官。當時子方兄正在南京,理應親眼目睹千百士子擁塞道途、爭相納貢之‘盛況’。不知子方兄可知道,一次納貢捐官,偽明逆臣從中斂取了多少錢財?再者,即便不算奔走權門撞木鍾的使費,蘇州官紳勢豪之家子弟納捐買官又花去了多少銀兩?”

    誠如嚴世蕃所言,當年偽明政權為要聚斂錢財用於組織叛軍對抗朝廷和滿足自己的貪欲,大開納捐之門,公然賣官鬻爵,其上者如府部堂官、郎中寺丞,須納四五千兩銀子才能授給;次一等的如翰林待詔、知府縣令,亦要二三千兩銀子。雖則如此,納捐者仍蜂擁而至,各尋門路,爭搶不休。當時齊漢生已堅辭偽明政權授予的官職,在南京夫子廟擺攤賣字畫,對這兼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甚至,那首當年在江南一帶傳得沸沸揚揚的譏諷偽明政權納捐授官一事的民謠“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紀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入官家口。”便是出自他的手筆,隻不過是擔心激怒偽明逆臣,假托民謠而已。可是,要問偽明逆臣從中斂取了多少錢財、蘇州士人買官花了多少錢,他未曾在偽明政權就任要職,就說不上來了。

    見齊漢生答不上來,嚴世蕃客氣地說:“是我問的唐突了。子方兄耿忠於朝廷,不屑與逆臣為伍,堅辭偽職,對納貢捐官之事個中詳情或許並不知悉。臨來之前,我專門就此請教了當年坐鎮南京處理逆案的呂芳呂公公。據他說,偽明逆臣從中斂取錢財不下二百萬兩之多。而蘇州一地,便有六十餘人納捐得官,合計交銀二十一萬四千多兩。倘若加上打點權貴及有司衙門的各項使費,隻怕不下五十萬兩之多。呂公公仁厚,隻讓他們依原價的雙倍給朝廷交付了贖罪銀,亦得了四十二萬八千兩。比及今次我要在蘇州募捐到五十萬兩定額,也少不到哪裏去!我倒要請教子方兄:蘇州官紳士人之家能拿得出來幾十萬兩銀子奔走權門、納貢捐官;為求脫罪免責,亦能拿得出來幾十萬兩銀子。何以這一次為皇上整修殿宇,子方兄卻認定他們倒拿不出那麽多的銀子了?”

    原來,偽明朝廷為了斂財而大開納捐之門,許多豪富子弟都去捐了官。誰知那頂烏紗帽還沒有戴熱乎,朝廷就傾師南下,一舉平定了江南之亂。那些人花大把的銀子買來的官被一風吹了不說,還成了“偽職”,等若掏錢把自己買成了個罪當誅滅九族的亂臣賊子。雖說朱厚熜為了安撫江南士民,對這些跟風倒的官紳士人有“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恩旨,時任南京鎮守太監的呂芳卻憂心朝廷財用吃緊瀆國家名器,侮辱士人斯文”的罪名,把那些人都收押入監,逼著他們掏出雙倍的銀子把自己買來的“偽職”再贖了回去。呂芳此舉雖與朱厚熜“推仁心及天下”的初衷不符,卻為江南複興籌措了好幾百萬兩銀子,無論是朱厚熜,還是滿朝文武,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全然不知道這回事兒。

    齊漢生聽到嚴世蕃比出這個例子,心中頗不以為然,說道:“請撫台大人恕下官犯上直言。下官冒昧揣測,呂公公責令那些納捐得官的士人交付贖罪銀免罪,初衷有二。一因謀逆之罪幹犯國法律令,若不施以懲戒,有傷朝廷威嚴;然則皇上為安定天下士心民望計,又頒下赦免從逆士人之恩旨。昌明國法確乎緊要,也不能不顧及皇上一片尊禮愛士之仁心。二因先有韃靼寇犯國門、圍困京師;繼而又有逆臣倡亂江南、禍及數省,國家迭遭戰亂,朝廷連年用兵,財用吃緊,要從速籌措錢糧,重建江南。是故可謂非常之舉。既是非常之舉,隻合用於非常之事、非常之時,萬不能以之為舊製成例,此其一。其二,責令那些蠅營狗苟之輩給朝廷交付贖罪銀,是為懲戒其為臣不忠、辱沒斯文之罪,與今次撫台大人倡議捐資修葺殿宇,供奉君父居有定所,兩者似乎不應相提並論。”

    “子方兄這麽說,當然是沒有錯的。不過,”嚴世蕃笑道:“我就弄不明白了,天下一心為的君父,官紳士人之家世受朝廷恩養撫恤,更應盡忠君父,為我大明億兆生民做出表率。難道他們願意出錢給逆臣招募大軍、對抗朝廷,卻不願意出錢給宮裏修葺殿宇、供奉君父居有定所?”

    世蕃的這一番宏論,貌似東拉西扯,仔細品味起來,卻也有幾分道理,齊漢生顯然是被他給攪得有些糊塗了,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應答。

    見齊漢生無言以對,嚴世蕃得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看來子方兄也不好再駁回我的話了啊!說句辱沒斯文的話,那些官紳士人之家什麽狗屁書香門第、詩禮世家!都他娘的是賤骨頭,你把好話說盡,他們也隻當你是放屁,非得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們,他們才能服服帖帖,才肯乖乖地掏銀子。子方兄不肯做惡人,當然籌不到五十萬兩銀子。可若是扯破臉皮壓他們,就一定能籌到。”

    齊漢生聞之不勝駭然之至。倒不是因為他身為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認為嚴世蕃的話辱及自己;而是放眼海內,大概沒有幾家能比嚴家更配稱“書香門第、詩禮世家”,嚴世蕃這位相門公子卻如此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豈不是連自己也一起罵到了?這位製科出身的巡撫大人涵養之差、言辭之粗,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啊……

    見齊漢生一臉驚詫的表情,嚴世蕃正色說道:“或許我的話過於粗鄙,令子方兄不忍卒聽了。記得去年蘇州遭受水患,剛剛履新的子方兄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我在京城看了邸報所刊子方兄的奏疏,真是好生佩服,滿以為依計行事,蘇州賑災及推行改稻為桑國策兩件大事都會迎刃而解,子方兄亦能一舉名動天下知。卻不曾想,兩月之後,又從江南傳來消息,子方兄如此高明的濟時救難之策,竟被治下勢豪大戶所歪曲利用,意欲趁機賤買災民的田,以致‘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功敗垂成。我聽聞此事,不勝憤慨之至,更為子方兄扼腕歎息啊!”

    去年賑災之事一直是齊漢生心中的一處劇痛,至今不能釋懷,此刻聽嚴世蕃說起,不禁又勾起了他的委屈憤懣,長歎一聲:“撫台大人謬讚,下官愧不敢當。隻怪下官本無經略之才,妄獻治國之策,所提方略誤國誤民……”

    齊漢生正在說著,卻見嚴世蕃倏地一下站了起來,戟指自己,厲聲喝道:“齊漢生!本撫當你是國士,是故推誠心於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與了你。你卻仍是虛與委蛇,跟本撫掉花槍。姑且不論本撫受命撫直,是為你的上司,禮敬本撫,便是禮敬朝廷綱常;你這麽做,隻怕也不合士人待友以誠的君子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