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機關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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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這樣罪該誅心的話,齊漢生當然不可能說出口,而是再度起身,肅容應道:“父居所毀於逆賊之手,至今破敗不堪,非但有礙中外觀瞻,傷及朝廷體麵;更令我輩臣子痛如錐心。紳士人之家世受國恩,當此聖即位大寶三十周年大慶之日,樂輸錢糧為皇上修葺殿宇,供奉父居有定所,責無旁貸,亦是莫大榮幸!”

    世蕃炯炯的目光緊盯著齊漢生,說道:“齊府台真這麽看?”

    齊漢生說道:“撫台大人具草、徐閣老領銜上呈的奏疏,朝廷刊載於邸報之上,蘇州闔府官員都再三拜讀了。非獨下官,眾位同僚皆是情同此心。”

    嚴世蕃一下子把身子向齊漢生傾了過來,語氣中流露出了幾許欣喜一絲迫切之意:“子方兄如此爽快,那我可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齊漢生心裏明白,嚴世蕃把“齊府台”的禮貌稱呼換成了更為親切的“子方兄”蕃”的謙稱卻換成了更為隨意的用說是要和自己拉近距離。有道是“禮賢下士,必定有求於人”,想來眼前這位巡撫大人有事情要交代給自己。他忙應道:“撫台大人請講。”

    “子方兄是名滿天下的探花郎,官場士林無不敬仰推重;知府蘇州以來,治政安民,政績卓著,更深孚治下百姓厚望。我這一次到蘇州來,就是敦請子方兄率先在蘇州開展募捐,為其他州縣做出表率。”

    原來,嚴世蕃向朝廷提出募捐重修坤寧宮的奏議,本意是為了討好皇上。這層心思,官場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這個時候跳出來公開反對,既掃了皇上的興,又得罪了內閣輔嚴嵩,誰都不會當這個傻子。可是,不反對是一回事,買不買他嚴世蕃的賬又是另一回事。聖人雲“為政不難,不得罪巨室”,朝廷卻要讓州官縣令向治下的官紳士子之家募捐錢糧,不用說一定會把治下的勢豪大戶都給得罪了。那些人在地方上勢力龐大,在官場上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得罪了他們,不但眼下征收賦稅、審案斷事會受到諸多掣肘;而且還會給個人前程帶來不測之禍。因此,盡管募捐的奏疏已經得到內閣的同意,皇上已經批紅照準,朝廷的廷寄、省裏的公文也已經寄到了各州縣;各州縣卻都是遲遲不動,坐等觀望。偶有一兩戶真正忠而不吝錢財的官紳士子之家當真被嚴世蕃草擬的奏疏所打動,主動捐出錢糧若幹,一則數目太少,二則未成氣候,讓一心要討好皇上的嚴世蕃好不心焦,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在治下某個大府公開推行募捐活動,造成偌大聲勢,逼迫其他州縣不得不跟著響應,通省募捐的這盤棋就算是走活了。

    南直隸三大府:應天、蘇州和鬆江。聖駕如今駐蹕南京,應天府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有些手腳或上不了台麵的作法就不好施展出來。鬆江府不但是內閣學士徐階的老家,現任知府趙鼎又是一個認死理的官場野人,較起真來連他的恩師、內閣資政夏言乃至當今皇上的賬都不買,偏偏他既是名滿天下的狀元,又深得皇上賞識,一旦意見相左頂起牛來,嚴世蕃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彈壓得住他。

    而蘇州情勢卻與應天和鬆江有所不同:一來去年蘇州治下數縣遭了水災,剛剛到任的齊漢生向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本意是朝廷拿出錢糧,一邊賑災撫民;一邊動員災民改種桑田,以此大力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這一方略得到了坐鎮江南的內閣資政夏言的,為其調撥來大批錢糧。因蘇州城中那些官紳勢豪大戶打著“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想趁災情賤買災民的田地,執行過程中出了一些岔子,險些成為虐民害民的亂政。雖說其後迅即就被假冒欽使高拱的名義微服出巡的皇上糾正過來,沒有鬧出什麽亂子,畢竟使齊漢生藉此一舉名動天下的願望成了泡影。他的心裏,一定把治下官紳勢豪大戶恨之入骨,壓他們出錢出糧,也就不會心慈手軟。二來皇上為要打擊江南官紳地主階層,抑製豪強兼並,責令蘇州效法鬆江開衙放告,動員曾被那些官紳勢豪大戶淩虐的貧民百姓投狀申冤。齊漢生曾受過那些官紳勢豪大戶的脅迫,又有皇上撐腰,下起手來自然毫不留情,早就把治下官紳士子之家得罪到了死處。他既然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三來蘇州籍的官員以原任刑部尚書許問達為尊,城中官紳勢豪大戶之家自然也惟許家馬是瞻。但是,許問達的兒子許子韶平素仰仗父親的權勢,一向橫行鄉裏,欺官虐民,身上還犯有命案,在去年那場抑製豪強的風暴之中,被皇上當成靶子,指示齊漢生將其緝捕下獄、依律問斬,以此震懾江南官紳地主階層。許問達也因此被罷黜官職、勒令致仕;後又因私下活動,暗中交通京城江南籍的官員和南北兩京科道言官非議朝廷抑製豪強兼並的國策,被貶謫配到雲南灣甸州充軍。許家自此一蹶不振,蘇州官紳勢豪大戶也失去了主心骨,“募捐”起來,阻力就要比其他地方小了許多,至少沒有人再敢挑頭鬧事,聯手對抗地方官府。還有其四,雖說齊漢生自嘉靖二十三年追隨趙鼎上疏妄議新政,得罪了座師夏言,但夏言畢竟沒有將他逐出門牆,由他出麵,夏黨中人就不好群起攻訐。皇上天縱睿智,讓徐階領銜承辦此事,若是再拉上夏黨中人,朝廷三大派係聯手,剩下的那些孤魂野鬼誰還能翻起大浪?這件簡在帝心,也一定能名垂青史的募捐修葺宮殿一事就算是辦成了……《》

    為了討好皇上,嚴世蕃可謂是機關算盡。而齊漢生是嘉靖二十年的三鼎甲,科名還在國朝年輕一輩官員之中風頭最勁的高拱之上,才學不用說是屈一指的。加之他嘉靖二十三年因非議新政被廷杖罷黜;其後又落入江南叛軍之手,身陷囹圄,幾乎性命難保。這麽多的人生磨礪、官場蹉跌,使原本就城府很深的他更加變得心機慎密,早就從嚴世蕃的話語之中聽出要讓自己挑頭來幹這件事情的意思。從他本意來說,當然不願意挑這個頭,成為官場士林攻訐腹誹的靶子。可是,既然這是朝廷的決議,內閣廷寄也已經寄到了各州縣,如今巡撫大人又親臨蘇州督導,他就不能置之不理,隻得硬著頭皮說道:“敦請萬不敢當。既食祿,忠之事。下官願為朝廷和撫台大人分憂。”

    聽齊漢生應得十分勉強,嚴世蕃情知他仍有顧慮,笑道:“齊府台不必擔憂。募捐出自世蕃奏議,世蕃又受命撫直,今次既然來到蘇州,必定要助齊府台一臂之力的。今日天時已晚,明日世蕃即去拜望孫老先生,敦請他帶頭樂輸錢糧,為父修葺殿宇。”

    齊漢生知道,嚴世蕃所說的“孫老先生”,指的是定居蘇州的退職鄉官孫澤生。此人原來官拜掛右副都禦史銜的四川巡撫,和當初的許問達一樣,也是正二品的官員。一來一省巡撫的權勢無法與當朝六部尚書相比;二來孫澤生於嘉靖十四年就致仕還鄉了,有道是人走茶涼,他在蘇州的官紳勢豪大戶中的影響力遠遠不及許問達。不過,許問達獲罪被貶之後,蘇州籍的官員之中,論官職就數他最高。他若能帶頭樂輸錢糧,其他人就算心裏不情願,大概也得亦步亦趨,免得成為朝野內外攻訐的靶子……

    此外,齊漢生還知道,二品官員致仕,按照朝廷慣例,可以恩蔭一個兒子出仕為官。孫澤生恩蔭得官的兒子如今累遷至某省的五品同知。以嚴世蕃及父親嚴嵩的權勢,要廢掉他的前程易如反掌。因此,有嚴世蕃出麵,孫澤生心裏即便再舍不得掏出自家銀子給皇上修殿宇,隻是為著兒子的前程,也萬萬不敢駁了嚴世蕃的麵子……

    想到這裏,齊漢生歎道:“撫台大人睿智!孫老先生在吳中素有雅望,有他登高一呼,勢必應雲集。蘇州一府樂輸十萬錢糧為父修葺殿宇,應當不成問題。”

    嚴世蕃瞟了齊漢生一眼,啞然失笑:“十萬錢糧?子方兄敢情是在說笑?請恕我直言,你沒有在工部當過差,自然不知道宮裏的殿宇,一根大料的工價銀就要五千兩。十萬兩銀子,還不夠給皇上修一間茅廁!再說來,蘇州乃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邑,素以富甲天下而著稱,退職鄉官、地方士紳比比皆是。我這才大老遠地跑來這麽一趟。若是隻籌得十萬兩銀子回去,豈不令朝野內外笑掉大牙?”

    朝廷推行官紳一體納糧、子粒田征稅和一條鞭法等嘉靖新政之前,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貴州一省也不過三萬兩。十萬兩銀子,相當於兩個省兩年的賦稅收入。這已經是齊漢生看在眼前這位年輕氣盛的巡撫大人如此熱心的份上,鼓足勇氣說出的數字。他卻沒有想到竟換來嚴世蕃的揶揄甚至冷嘲熱諷,心裏覺得有些忿然,賭氣問道:“那麽,依撫台大人之見,蘇州當籌得多少錢糧,方能交得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