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故人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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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被擢升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城主久鬆俊勝的府上,一名足輕武士匆匆來到內庭,向城主夫人於大稟報道:“報告夫人,有行旅之人前來求見夫人。”

    岡崎鬆平氏原本就是實力微弱的一方小諸侯,阿古居久鬆氏卻隻是一方豪族,實力比起岡崎鬆平氏更為不堪。於大在岡崎鬆平氏的家中,還能深居內庭,當一位貴婦人;在這裏,內庭和外庭幾乎沒有什麽分別,甚至她這位城主夫人也要親自操持家務。此刻,她正在給幼子縫補衣服,聽到足輕武士的稟報不禁一怔,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是要見我嗎?”

    “是的,夫人。”

    於大心中突然狂跳了一下,急切地問道:“是什麽人?”

    娘家被滅亡之後,身為城主的哥哥水野信元切腹自盡,但另一個哥哥水野信近卻逃了出來,從此不知所終。於大以為,是自己的哥哥悄悄來投奔自己了。

    那名足輕武士說道:“有四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武士。”

    於大頓時大失所望:據說哥哥是孤身潛逃的,又在今川氏的勢力範圍之內,怎麽可能還帶著隨從同行。她意興闌珊地說:“城主大人不在,我不方便見外人,請他們回去吧。”

    這幾天,領地裏的百姓都已經把今年的賦稅交到了阿古居城,來年家臣、武士和兵卒的俸祿、口糧都要從這裏支出。因此,糧食的存放和保管就顯得十分重要。今天一大早,城主久鬆俊勝匆匆用過早飯就出了門,要督率下人們把糧食存放在幹燥通風的糧倉之中,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吃午飯。

    可是,那名足輕武士猶豫了一下,又說道:“為首的那人可能猜到夫人會拒絕他們的求見,拜托我轉告夫人,說是他曾幫夫人將世間最珍貴的禮物供奉於熱田神宮。”

    “啊?”於大突然花容失色,跪坐在地上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來,急促地問道:“他提到了熱田神宮?”

    “是的,夫人。”

    “快……快請他進來!”

    那名足輕武士對夫人的異常舉動十分詫異,卻什麽都沒有說,轉身而去。

    足輕武士離開之後,於大一下子又倒在地上,嘴裏喃喃地念叨著:“竹千代……”

    不知不覺中,她已是淚流滿麵,思緒也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七年前的一天……

    那是天文十七年的初夏,於大嫁到阿古居城已經一年多了,剛剛懷上了她和久鬆俊勝的第一個孩子。

    就在前一年的秋天,駿河今川義元要求岡崎鬆平氏將剛剛六歲的少主鬆平竹千代送到駿河做人質,路上卻被尾張織田氏的少主織田信長劫持,送到了熱田。織田信秀想以此脅迫鬆平廣忠歸順織田氏。可是,鬆平廣忠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還對前去勸說的使者說:“我乃堂堂武將,絕不變節,竹千代任由爾等裁決。”

    得知前夫最終拒絕了尾張織田氏的要求之後,於大十分擔心,以“尾張之虎”織田信秀的個性,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處死竹千代,還會把屍體懸掛在尾張與三河交界的三田橋附近。一想到隻有七歲的兒子即將被人殺死,她的心便如刀絞一般痛苦。為此,她向丈夫久鬆俊勝提出,要去熱田神宮與兒子見最後一麵。出於對妻子的愛,也是對妻子痛別幼子的同情,寬宏大量的久鬆俊勝答應了於大的要求。不過,久鬆俊勝認為,直接去熱田神宮恐怕會引起織田信秀的不滿和猜忌,便建議於大以懷孕為由,去那古野城參拜天王寺,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一趟熱田,了卻心願。為了此行順利,久鬆俊勝還給尾張織田氏的家老平手政秀寫了一封信,拜托他行個方便。

    到了那古野城,於大正準備按照丈夫的建議,去拜見平手政秀的時候,卻在城門口被人擋住了。

    於大透過轎簾向外看去,隻見一個如猛牛般凶神惡煞的男人穿著氣派的胸鎧,手持紅白相間的韁繩;而一位身著奇裝異服、袒胸露乳的少年,則悠閑自得地騎在他的肩膀上,左手衣袖高高卷起,捧著一個碩大的飯團,正在狼吞虎咽地大口嚼著。

    如果那個拿人當馬騎的少年還隻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這樣做尚且有情可原,人們不過一笑置之。可他分明已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年輕人,頭發盤了起來,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樣都不同尋常,但華貴的衣服上卻東一塊西一塊布滿的汙漬和泥水。再看他的腰間,除了武士通常都有的印籠、大刀、打火袋之外,竟然掛著五六條似乎剛剛釣到、還是活蹦亂跳的魚!

    最讓於大震驚的是,那位少年的眼睛如一團火在燃燒,簡直讓人以為他已發瘋,或者是一匹掙脫了樊籠的野獸!

    隨行護衛於大的一名足輕武士萬分驚恐,把手中的長槍挺了起來:“不要靠近!”

    可是,那名少年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命令道:“把轎簾打開!”

    轎中的於大心中一凜,毫無疑問,這位少年便是那古野城的城主、尾張織田氏家督繼承人織田吉法師信長公子。他隻有十四歲,今年春天剛剛舉行過元服禮,按照大名之家的規矩,父親織田信秀將那古野城讓給了他,自己搬到了末森城居住。

    正是這位看似放蕩不羈的少年,把自己的兒子竹千代從去往駿河的途中劫持到了尾張,可憐的竹千代即將被斬殺,也可以說是拜此人所賜。但是,傳聞他又對竹千代很好,不但經常帶竹千代騎馬、遊泳,還親熱地叫竹千代為“三河弟弟”,令尾張織田氏家中諸人都為之側目,也讓於大萬分疑惑。

    而且,織田吉法師信長公子在織田氏家中的風評很不好。庶出的長兄信廣自從被派往新近從岡崎鬆平氏手中奪取的安祥城,便被人譽為智勇雙全的大將之才。可他這位正室之子、理當繼承家業的吉法師信長公子,卻被家臣和領民們一致認為是無可救藥的窩囊廢、尾張的大傻瓜……

    來不及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於大匆匆打開了轎簾,躬身施禮:“城主大人,我是阿古居城久鬆俊勝的妻子。”

    織田信長如劍一般銳利的目光投射過來:“哦。你來此有何貴幹?”

    “到天王寺許願,想先來向城主請安。”

    織田信長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把韁繩銜在嘴裏,雙手拍了幾下,將粘在手上的米粒拍落,問道:“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靈嗎?”

    “知道。”

    “那你說來聽聽。我最討厭那種隻知道拜神卻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裏供奉的是兵頭神和天兒屋根命神。”

    “那麽你是想祈禱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聽到於大肯定的回答,織田信長的臉上突然漾起了調皮的笑容:“好,請進。我明白你的心意。”

    說完之後,他右手揚起鞭子,用力抽打胯下的壯漢。那位壯漢一臉嚴肅,嘴裏卻發出了馬叫的聲音。城門頓時打開了,以人為馬的織田信長頭也不回地進了城,悠然地消失了。

    織田信長剛才那句話“那麽你是想祈禱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引起了於大的沉思: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指竹千代還是腹中的孩子?總之,她覺得這位傳聞中放蕩不羈、行事乖張的織田少主非同尋常,身上似乎有一種逼人的鋒芒……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這種女人的直覺,被放進城之後,於大改變了主意,沒有前去拜訪平手政秀,直接來到了城主織田信長的府邸。

    見到於大進來,織田信長趕走了所有的侍衛,然後徑直就問道:“你是要去熱田神宮吧?”

    被織田信長猜到自己要去見竹千代,勢必會懷疑丈夫俊勝對尾張織田氏的忠誠,給阿古居城久鬆氏帶來滅頂之災。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麽,於大的心中竟然堅信織田信長絕對不會那麽做,於是把心一橫,說道:“是。”

    果然,織田信長問也沒問久鬆俊勝知不知道於大要來參拜熱田神宮的事,直截了當地說:“母子情深,天經地義。不過,我很想知道,你給竹千代帶了什麽?”

    於大雙眼淚光閃爍:“隻有一顆母親的心……”

    “母親的心?真是世間最珍貴的禮物。”織田信長點點頭:“岡崎城主是個無情之人,為了忠義和顏麵,眼睜睜地看著竹千代被人斬殺。還好,總算是她的母親沒有拋棄他……”

    於大雖然努力控製,卻依然淚如雨下,突然雙手伏地,哽咽著說:“請少主……成全……”

    “不行!”織田信長說:“眼下是非常時期,父親大人又正在氣頭之上,如果被他知道了,竹千代就真的沒有人能救得了了!不過,我會把你這份世間最珍貴的禮物供奉於熱田神宮。而且,我還要向你保證,我會想方設法免竹千代一死!”

    於大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猛地抬起了頭,怔怔地看著織田信長,叫道:“少主……”

    一瞬間,織田信長又恢複了先前見到的頑皮和桀驁,笑著說道:“爺爺(注:指平手政秀。)曾經說過,我信長是人中龍鳳,竹千代也絕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死了,我信長在這世間豈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