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人各有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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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足輕武士又進來了,低聲叫道:“夫人……”

    淚流滿麵的於大沒有應聲。

    那名足輕武士又稍稍提高了聲調:“夫人!”

    於大終於從往事的回憶中驚醒過來,忙抹去了臉上洶湧而出的淚水,問道:“他進來了嗎?”

    “是的。小的把人帶過來了。”

    於大看見,一位年輕俊美的武士就站在那名足輕武士的身後,與七年前相比,臉上的稚氣和桀驁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唯有銳利的眼神和俊美的麵容依舊。她拚命平抑著內心的激動,說道:“好的,請客人進來,你退下吧。”

    那名足輕武士低頭施了一禮,便退下了。

    於大跪伏在地上,叫道:“大人!”

    “噓——”織田信長阻止了她,說道:“夫人單獨在內庭接待我,不會讓家裏的人懷疑吧?”

    “不會。家裏的人都知道,俊勝十分信賴我。”於大匆匆回答了一句之後,聲音顫抖著問道:“他……他還活著嗎?”

    久鬆俊勝是織田氏的人,也隱約知道一點當年織田信長反出家門,還帶走了鬆平竹千代之事。可是,世事險惡,戰亂不休,一位被逐出家門的浪人自己活命尚且十分艱難,更不用說還帶著三個幼童,因此,於大心中盡管無時無刻不在向諸天神佛祈禱,保佑兒子平安,卻也一直在為兒子擔心。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記得夫人那年把世間最珍貴的禮物供奉於熱田神宮之時,我就對夫人提到,爺爺曾經說過,我信長是人中龍鳳,竹千代也絕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死了,我信長在這世間豈不寂寞?如今我雖然已經不是什麽少主,卻從未忘記對夫人的承織田信長說道:“竹千代是諸天神佛庇護之人,曰本處於戰亂之中,他無論是留在尾張,還是回到三河,都免不了要成為人質,便有貴人把他接到了明國,如今正在明國讀書。”

    “明國……”

    於大隻是曾經聽到別人提起過那個地方,據說與曰本遠隔萬水千山,聽說兒子被送到了那麽遙遠的地方,心裏不禁又擔憂了起來。不過,她轉而一想,信長大人說的對,以鬆平氏的微弱實力,夾在諸多強勢大名之間,遲早都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竹千代也無法擺脫成為人質的命運,離開曰本去往明國,雖說人地兩疏,總算是能過上幾天安定平靜的生活了……

    可是,正所謂兒行千裏母擔憂,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他如今過的好嗎?”

    “嗬嗬,長的白白胖胖。”織田信長說道:“他的侍童天野七之助跟我一同回國了,夫人要是想知道竹千代更多的情況,不妨把他叫進來問問。”

    “啊?七之助也回曰本了?”

    於大揚聲對外麵喊道:“快請其他的人也進來吧。”

    其餘三人也被帶進了內庭,正是前田利家、豐臣秀吉和天野七之助。“尾張三人眾”之一、織田信長的另一位貼身隨從丹羽長秀,因為他家原有的莊園就在那古野城附近,被織田信長留在那裏替火槍隊籌措糧食——領民大多貧困,以柴田勝家原有的幾個莊園,無力長期供應多達數百人所需的糧食。

    見到天野七之助,於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兒子鬆平竹千代一般,一把將天野七之助攬入懷中,眼淚立刻又湧了出來。天野七之助雖說沒有行過元服禮,畢竟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武士了,被女人這樣摟著十分別扭。但於大畢竟曾是主公夫人,又是少主的生母,他也不敢隨便掙脫於大的手臂。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之外響起了丈夫久鬆俊勝的聲音:“夫人有客人啊!”說著,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武士走了進來。

    於大頓時嚇得花容失色,趕緊跪行幾步,來到了內庭門口,跪在隔扇後麵,迎接丈夫。一旁的織田信長卻鎮定自若地站在原地,隻是把目光投向了剛剛走進來的久鬆俊勝。

    久鬆俊勝隻是聽守衛的武士說有人前來拜訪夫人,已經被夫人請進了內庭,卻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裏見到了失蹤幾年的少主織田信長,不禁渾身一震,手一下子握緊了大刀的刀柄。

    前田利家和豐臣秀吉兩人也都握住了刀柄,同時,另一隻手伸進了和服的衣襟之中,那裏有明國皇帝賜給他們的犀利火器“六眼神機”。

    織田信長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好久不見了,俊勝。對了,我是不是該叫你久鬆佐渡守大人?”

    久鬆俊勝麵孔猛地抽搐了一下,手卻鬆開了刀柄,象往常一樣,將大刀遞給了恭迎自己的於大。於大戰戰兢兢地接過大刀,掛在了刀架上,然後靜靜地來到丈夫的麵前。前田利家和豐臣秀吉兩人都暗自鬆了口氣,也把手從刀柄上鬆開了,但另一隻手卻還是緊握著六眼神機的槍柄。

    織田信長一雙銳利的眼睛仍緊緊地盯著久鬆俊勝,冷冷地說道:“我已接任尾張織田氏家督之位。你既然不願與我為敵,為何還不上前參拜?”

    久鬆俊勝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隨即便站定了,毫不畏懼地迎上織田信長的目光:“前年八月,駿河今川義元率軍上洛,進攻安祥城。彈正信秀大人下令迎擊。阿古居城的所有足輕武士,還有領內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一下的男丁全副武裝,總計有一千七百六十四人隨我一同出陣。最後,能跟我一起回到阿古居城的,隻有三百二十九人,其中還有一半不是少了一條胳膊,便是缺了一條腿,落下了終生的殘疾……”

    說到這裏,久鬆俊勝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聲音也有些發顫了。

    織田信長默然了,過了許久才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確是對織田氏盡到了武士的忠義……”

    久鬆俊勝倔強地抬起了頭,說道:“我對織田氏盡到武士的忠義,卻沒有對領民盡到領主的責任!阿古居穀產的稻子在尾張乃至三河一帶都是最好的,那年又是一個難得一遇的好年景,如果能再等上幾天,一定是大獲豐收。可我還是下令讓阿古居城的領民男女老幼一起出動收割莊稼,因為一旦戰端開啟,田地被交戰雙方踐踏,百姓的損失會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就因為這樣,那年的阿古居城,餓死了五百三十三人。大人知道阿古居城的領民一共有多少人嗎?五千九百二十五人!隻是前年一年,便有三成以上的人去了西天佛國!”

    “俊勝……”織田信長叫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久鬆俊勝突然說道:“大人請隨我出來。”

    織田信長隨著久鬆俊勝站在了內庭外的屋簷下,久鬆俊勝遙指著阿古居城所屬的八個村落百姓家的炊煙,說道:“大人請看,家家炊煙嫋嫋,身為領主,還有什麽能比此情此景更讓人覺得高興?”

    織田信長罕見地歎了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俊勝。其實,我這次來,並沒有打算要你繼續對我們尾張織田氏履行武士忠義。你為了讓領民得以休養生息,向信友遞交了誓書,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可以不強迫你,信友呢?還有信友背後的今川義元呢?你能抗拒他們的命令嗎?”

    久鬆俊勝沉默了。

    織田信長接著說道:“生於亂世,無論你情願還是不情願,都不得不披掛甲胄,揮舞大刀,帶著手持竹槍、身穿簡易皮甲的領民出陣。隻有結束亂世,才能拯救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天下蒼生。我從明國回來,並不隻是為了複興尾張織田氏的家業,而是要帶領曰本走向太平!”

    久鬆俊勝似乎已經無法呼吸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不容易才艱難地抬起頭來,說道:“大人從小就與眾不同,又曾遊曆天下,所以才有這樣遠大的誌向。可我……”

    略微停頓了一下,他搖頭苦笑道:“我畢竟隻是一個小領主,脫去甲胄,更是一介凡夫俗子,並非好戰之人。所以……”

    “我明白了。這大概就是明國人常說的那句話——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吧!”織田信長歎了口氣,說道:“俊勝,三河鬆平黨為了少主竹千代一事,已經與我們尾張爭鬥多年。我這一次回來,帶回了竹千代的侍童天野七之助。為了尾張、三河的領民不再自相殘殺,我想拜托夫人替我寫一封信,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久鬆俊勝說道:“這該由夫人自行決定。”

    於大趕緊說道:“大人千萬莫要這樣說。妾身是武士的妻子,一切聽憑大人做主。”

    久鬆俊勝回頭看了看於大,淡淡地說:“夫人天性善良、一心向佛,想做什麽,就憑你的本心去做吧!”

    織田信長低頭施禮,說道:“隻要信長複國成功,久鬆氏和阿古居穀的所有領民永遠不用再出陣!”

    織田信長一行人拿著於大的書信離開之後,於大跪在了久鬆俊勝的麵前:“給您添麻煩了,大人!”

    “夫人莫要這樣說。”久鬆俊勝歎道:“我如此怯懦,夫人不會瞧不起我吧?”

    於大明白,丈夫拒絕再替尾張織田氏盡忠,卻擔心自己認為他失去了武士的尊嚴,便抱著俊勝的膝蓋,將臉貼在了俊勝的腿上,喃喃地說道:“能為領民的平安而放棄自己的名譽,大人的勇氣不遜於任何一位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