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忍辱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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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妹妹的質問,長阪彥五郎先是一愣,繼而又強辯道:“所以,我已經忍無可忍,隻要迎回少主,立刻向今川氏討回我們的城池!”
“聽我說下去。”本多夫人說:“他們一到,散兵遊勇就到處燒殺搶掠,胡作非為。尋常百姓家的女人,竟在丈夫的麵前被侮辱;多少年輕姑娘竟生下沒有父親的孩子。即便是我們武士家的女人,也無不提心吊膽,大家臉上塗抹上黑炭,躲在家裏不敢出門。如果迎麵碰見他們,就趕緊下跪,或者趕緊繞開,隻要一聽到駿河人來了,大家都惶恐不安……”
本多夫人伏在地上,悲憤地訴說著,六歲的兒子本多忠勝抓住母親的肩膀,擔心地望著她。
“每天都在為一日三餐發愁,為衣不蔽體擔憂。即便家裏已經沒有一顆米下鍋,也決不讓戰馬餓瘦。但是,即便生活如此辛苦,有誰哭過?有誰抱怨過?大家都咬著牙忍耐著,等著少主平安歸來,率領岡崎人恢複往日的光榮……”
本多夫人突然抬起了身子,摟住了自己的兒子:“如果你們覺得這樣自相殘殺對得起為鬆平氏做出巨大犧牲的女人和孩子們,就不要停手,相互殘殺吧!順便把我這個寡婦和這個一歲就沒有了父親的孩子也一起殺了!”
本多夫人的一席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了過去三年來忍辱負重的艱辛,眾人都是啞口無言,酒井雅樂助第一個抽泣起來。神原孫十郎長政無力地跪在了地上,潸然淚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雖然固執地圓睜雙眼,但太陽穴上青筋暴跳。就連已經八十多歲的鳥居忠吉,布滿老人斑的臉上也不停地抽搐著,似乎在強忍著淚水。
本多夫人再次發出悲憤的呐喊聲:“你們殺吧!不指望這種軟弱無能的男人能帶領我們活下去,你們殺吧!”
本多夫人痛快淋漓地數落完之後,又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咣當”一聲,除了睡覺、即便是如廁也從不離身的大刀幾乎同時從天野甚右衛門和長阪彥五郎的手中掉了下來,天野甚右衛門淚流滿麵,長阪彥五郎更是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妹妹……不,本多夫人,請原諒!我錯了,血槍錯了,請原諒……”
似乎覺得隻向自己的妹妹道歉還不夠,長阪彥五郎猛地轉過身,向方才和自己拔刀相向的天野甚右衛門跪了下去,將額頭貼在了破爛不堪的席子上:“甚右衛門,是我違背了忍耐的誓言,我太心急了,是我血槍錯了。我任你處置,我是個不忠的人,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天野甚右衛門也象他那樣跪地伏身:“不,彥五郎。沒有把織田信長那個家夥留下,的確是我太軟弱了,隻看重自己身為武士的名譽,卻忘記了對少主的忠義……”
長阪彥五郎激動地說:“你做的沒錯!織田信長那廝的確可惡,但他卻帶來了我們最希望聽到的消息,三河武士確實不能恩將仇報。我的卑劣想法玷汙了三河武士的名譽,你懲罰我吧!”
他好像知道天野甚右衛門絕不會打他,就抓過身旁的外甥本多忠勝的手,照自己的臉上打去。隻有六歲的本多忠勝原本驚恐地站在母親身邊,被舅舅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又知道剛才正是舅舅惹得母親痛哭流涕,就真的用力打了起來。本多夫人又趕緊把兒子拉到懷裏,低聲斥責他。這幾個人的荒謬舉動令眾人都破涕為笑,屋裏緊張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這個時候,一直緊閉雙眼的鳥居忠吉終於開口了:“好了,既然大家都不再為這個枝節問題爭吵不休,那麽,我們還是都坐下來,繼續議事吧。”
眾人都老老實實地坐回到地上,一時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鳥居忠吉便又說道:“請你們理解當前的困境,我已經八十多了,如果少主不能及時回到岡崎,我恐怕就……見不到岡崎城再度回到鬆平氏的手裏的那一天了。所以說,在家中眾人之中,我應該是最迫切盼望少主回來的人。”
眾人紛紛點頭:“正是如此。”
“但我始終以為,即使這樣,這件事也決不能操之過急,我們都要抑製自己的衝動。彥五郎剛才提到了自己的誓言,大家都還記得自己曾經發過的誓言嗎?”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原來,城主鬆平廣忠亡故之後,今川義元立刻派出大將朝比奈備中守率領三百騎兵越過了與岡崎鬆平氏的領地交界的吉田城,朝著岡崎城進發。派兵前來的理由很充分——防備鬆平黨為了救回被尾張織田氏扣為人質的鬆平竹千代而投奔織田氏。
鬆平黨麵臨著一個生死抉擇:要麽乖乖地把岡崎城交給今川氏;要麽據城堅守,與今川氏決一死戰。
據城堅守是不可能的——鬆平廣忠還未發喪,家中還沒有決定擁立誰人繼任家主,大家都在人心惶惶之中。即便三河武士武勇無敵,要想在守住這麽一座無主之城,也十分困難。而且,據說在朝比奈備中守的三百騎兵之後,今川義元的軍師雪齋禪師率領五千人馬也已經出發了;後麵,一定還跟著今川氏的三萬大軍……
為了不讓鬆平氏數代基業毀於一旦,更為了借助名震天下的雪齋禪師的智慧和數萬今川大軍的力量從尾張織田氏的手中救出少主鬆平竹千代,鬆平黨經過激烈的爭論,終於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將朝比奈備中守迎進城中。
有人還是不願意自己幾代人守護的城池落到今川氏的手中,當即質問道:“如果對方當麵讓我們交出岡崎城,那該怎麽辦?”
“如果交出岡崎城是取勝之道,何必拒絕?隻要……”鳥居忠吉搖動著滿頭的銀發,堅定地說:“隻要最後的勝利屬於我們!”
見有人還是不服,他又加重了語氣:“岡崎城在不在我們的手中並不重要,若是惹怒了今川氏,或許可能會把岡崎城拆毀。有少主在,就有岡崎人。身為家臣的我們,絕不能讓少主兩手空空地繼任家主。所以,停止一切無謂的抵抗。岡崎人的堅韌性格天下第一。要把‘天下第一’四個字刻在心裏,忍耐!”
鬆平黨們相互約定:無論對方如何挑釁,一定要忍耐;無論自己如何有理,也決不爭辯,要絕對避免摩擦。岡崎人要忘記自己也是人,要在無限的忍耐中求生存,等到少主回到岡崎的那一天。
朝比奈備中守進入岡崎城的第一天,就勒令鬆平黨交出本城和二道城,鬆平家的人都被趕到了三道城,而家臣們更被從城中的府邸驅逐了出來。隻有鳥居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內,負責征收賦稅。從領民那裏征收到的賦稅都歸今川軍,幾乎不給鬆平黨留下一點東西。即使糧食極度匱乏,今川氏的人闖進家中拿走最後一袋米的時候,也不會聽到岡崎人任何抗議;今川氏的人登堂入室,直接闖入臥房,大聲喊著:“有女人嗎?快叫女人出來。”也沒有遭到像樣的反抗……
岡崎人就像是狗一樣活著;哪怕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和“血槍九郎”這樣的武士,也會向今川氏的任何一名低級武士搖尾乞憐。但是,到了戰場之上,這種長期積壓下來的怒火就會化作淩厲的殺氣,足以令任何敵人為之膽戰心驚,就連他們的盟友今川氏的許多人也納悶不解:“為何那些象狗一樣的岡崎人到了戰場上會如此強大?”
此刻,見到在座諸人都沉默了下來,鳥居忠吉說道:“看來,諸天神佛並沒有拋棄岡崎人。我們當初的忍耐已經得到了回報,少主果然還活著世間。那麽,我們該怎麽辦?今天把大家召集過來,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鬆平黨諸人心裏都明白,眼下又到了該做出生死抉擇的關頭了。
今川義元率軍上洛,最大的障礙就是尾張。為了打開上洛通道,今川軍驅趕著三河武士做先鋒,迭經血戰,終於滅亡了尾張織田氏。值此尾張織田氏國破家亡之際,失蹤幾年的織田信長突然回到尾張,所為何事、即將要怎麽做,那是不言而喻的。他送回天野七之助,盡管沒有提出什麽要求,但他的用意是什麽,鬆平黨諸人心裏十分清楚——即便不是非要讓鬆平黨倒向尾張織田氏一邊,也要讓鬆平黨投鼠忌器,不得再與織田氏為敵。而鬆平黨諸人心裏更清楚,一旦織田信長在尾張大鬧起來,單靠已經歸順今川氏的清州城城主織田信友,是斷然無法對付得了他的。那麽,無論是出於武士的義理,還是為了維護自己作為“天下人”的尊嚴,今川義元必定要再度出兵尾張,也必定會再度驅趕三河武士作為先鋒,攻打織田信長。到時候,三河武士該怎麽做?若不出兵,今川義元一定會撕破臉皮,滅掉鬆平氏,徹底霸占三河。若是出兵與織田信長為敵,如今身在尾張盟友明國的少主豈不是有生命危險?鬆平黨此前所遭受的一切艱辛苦難,以及所有的忍耐,都是為了等待少主回到岡崎的那一天。如果少主身死異國,這些年來的犧牲豈不都白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