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貴久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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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島津貴久終於開口了,又是一聲長歎,說道:“忠棟啊,即便你說的都是違心的話,我也不得不讚賞你的機敏睿智,島津氏家中再也找不出你這樣的聰明人了。而這正是我為何原諒你當初鼓動我答應租借土地給那個該死的明國海商五峰船主;又為何原諒你屢屢建言失當、眼看著我島津貴久和薩摩島津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樣危急存亡之際的原因!”
伊集院忠棟大驚失色:原來主公根本就沒有忘記自己所犯下的那些過錯啊!他趕緊跪伏在地上,沉痛地說:“確實如同主公所言,老臣誤信那個該死的明國海商五峰船主的蠱惑,引狼入室;並屢屢建言失當,以致主公蒙受今日戰敗之辱,島津氏遭受眼下危急存亡之禍。所以老臣才提出要死守鹿兒島城,替主公贏得撤往日向、並在日向高城整軍備戰的時間。如果主公不允,老臣惟有切腹謝罪,以彌補這些年來的罪過於萬一……”
島津貴久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諷的微笑:“好了,既然我們把話都說開了,就不必再拐彎抹角,更不用惺惺作態了。你的罪過,也不是切腹謝罪便能彌補的。所以我要你活著,活著輔佐義久苦撐危局,為我薩摩島津氏保存一線生機!”
伊集院忠棟心中驟然一喜,卻又不得不假裝糊塗,硬著頭皮問道:“主公的意思是……”
島津貴久說道:“你剛才說的不錯,我們島津氏據有九州五國,可是,眼下最安全之地,莫過於日向。而正因為日向是最安全之地,所以死守鹿兒島城的人,不是你忠棟,而是我島津貴久。你忠棟要帶著島津氏的家人和那些家臣們的家眷,撤往日向。”
“不,主公!”伊集院忠棟大聲說道:“主公難道忘了義久殿下臨行之前所說的那句話:我薩摩以一隅抗擊明國傾國之師,即便戰事不利,也絲毫不損主公大人威名,請主公大人不必拘泥於一時勝敗,即刻帶人撤往日向。忠棟願意為主公死守鹿兒島城!”
“正因義久那麽說了,我才不能撤往日向啊!”島津貴久歎道:“想我島津貴久縱橫九州幾十年,身經大小十餘戰,未嚐一敗。隻因沒有聽從義久的逆耳忠言,以致有今日全軍大敗。我獨身逃回,已是奇恥大辱,若是再丟棄薩摩島津氏世代據守的主城而逃,非但無顏麵對天下人,更無顏麵對義久。況且,此次明國大軍跨海遠征,十萬大軍直撲我們薩摩,身為島津氏家主的我明知不敵,依然率軍出陣,這原本是一件值得別人景仰之事,足以與楠木正成以弱旅抗擊尊氏大軍的湊川之戰相媲美。可是,如果我戰敗之後還苟活世間,卻不能象楠木正成那樣從容自盡,全天下人都會恥笑我。與其讓島津氏為我這樣的主公,讓義久他們為我這樣的父親而蒙羞,不如我轟轟烈烈地戰死,讓別人提到我們島津氏、提到我們島津貴久之時,都會翹起大拇指,說我們是真正的曰本武士。這就是我們身為武士的榮譽……”
聽到主公說的如此推心置腹,伊集院忠棟終於拋開了私心雜念,伏身在地,痛心疾首地說道:“主公,老臣最怕主公說起這‘榮譽’二字啊……”
島津貴久搖頭歎道:“明國十萬大軍入侵我們薩摩,所圖謀者,絕非我們薩摩一隅,也不會僅限於九州八國。這可不單單是我島津貴久一個人的榮譽,更關係到我們日出之國的生死存亡。我隻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好在義久已經長大,無論武勇,還是謀略,都不在我之下,甚至,這一次,家裏所有的人之中,惟有他看破了那些該死的明國人的陰謀詭計,並且提出了應對之策,可以說已經完全勝過了我,也完全可以做一位好家主,甚至,沒有了我的束縛,他更能有所作為。我選擇與鹿兒島城共存亡,也是為了幫助他說服毛利元就那個家夥。這大概是我這個父親,能為義久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略微停頓了一下,島津貴久又接著說道:“我唯一所擔心的,就是歲久脾氣過於暴躁,也缺乏容人的雅量,未必能夠善待他那幾個兄弟,也未必能夠得到家中諸人的衷心擁戴。而你做家老這麽多年,最擅長的就是調和家中諸人之間的紛爭,恰好可以彌補他的不足。”
主公的話裏話外已經是一副死誌已決、臨終托孤的口吻,令伊集院忠棟悲上心頭,又倍感肩上的責任重大,囁嚅著說道:“可是……可是……”
猶豫了許久之後,伊集院忠棟這才鼓足勇氣說道:“請主公恕老臣直言,去年那個該死的明國海商五峰船主求租土地修建港口,今日所有的禍因,皆因此事而起,而老臣正是力主其事之人。這麽大的罪過,主公可以原諒我,但義久殿下卻是眼睛裏容不下沙子的人,他未必會原諒我。還有,前日商議明國人港口動靜一事,家中諸人都說不出什麽有見地的話,惟有義久殿下獨具慧眼,識破明國人的陰謀詭計,但他孤掌難鳴,曾屢屢目視老臣,希望老臣能支持他。可是,老臣昏聵無能,沒有明白義久殿下的一片苦心。義久殿下想必對老臣已是失望之至,未必能向主公一樣倚重老臣。所以,輔佐義久殿下之重任,隻怕老臣無力承擔,主公還是另擇賢能之士,就讓老臣隨同主公一道死守鹿兒島城吧!”
“剛才你說要代我死守鹿兒島城,我知道你心中並非這麽想。不過,此刻你說要隨我一道死守鹿兒島城,我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島津貴久感慨地說:“忠棟啊,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伊集院忠棟激動地說:“主公能明白老臣的心意就好,老臣就算是到了冥府,也可以瞑目了……”
島津貴久的語氣驟然嚴厲了起來:“我自然能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你卻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很可能明軍馬上就要前來攻打鹿兒島城,我為何不去布置守城之事,卻和你說安置家臣們的家眷一事,難道你還沒有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嗎?或者……”
他用審視的目光緊盯著伊集院忠棟,說道:“你已經猜到了,隻是你不敢說而已……”
伊集院忠棟囁嚅著說:“老臣是真的不明白……”
島津貴久歎了口氣,說道:“看來,你是心神大亂,沒有了往日的機敏睿智。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要你帶著島津氏族人和家臣們的家眷撤往日向,是讓你給義久送上一份大禮。他既然已經識破明國人的陰謀詭計,大概會在日向高城停留幾天布置守城之事。而駐守日向高城的歲久一向謙和忍讓,是不會和義久爭權的。收到你送上的這份大禮,義久也就不會計較你以前的那些罪過了。”
伊集院忠棟恍然大悟:島津義久雖說是主公的嫡長子,又是家督繼承人,不出意外的話,下一任家主非他莫屬。但是,主公一旦突然亡故,他又沒有在身邊即刻接任家主之位,勢必會受到兄弟們的挑戰;而且,家中遭遇如此之大的變故,島津氏世代根基所在的薩摩也定然會陷落於明國人之手,焉知駐守肥前的嫡次子島津義珍不會自立門戶?但自己帶著島津氏的族人和大批家臣的家眷去投奔島津義久的話,就等於是把家中所有的人質都交給了他,其中甚至還包括島津義珍的妻妾和幼子。島津義珍既有投鼠忌器之虞,那些在肥前奉公的家臣們也不會和他一起背叛家門,島津義久接任家主的大局也就了……
伊集院忠棟還在尋思,就聽到島津貴久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你隻能告訴義久一個人:明國大軍並沒有十萬人之多,但也不下於兩萬。哪怕集中日向、大隅兩國的兵士,也不足以與之抗衡。所以,他切切不可貿然舉兵為我報仇,還是按照他當初的想法,奏報天皇陛下和義輝將軍殿下,讓他們來處理此事!此外,
我之所以對你如此推心置腹,是希望你能象這麽多年來輔佐我一樣,盡心竭力地輔佐義久渡過眼前這個天大的難關,重振家業,再現我薩摩島津氏雄霸九州的聲威!
說到這裏,島津貴久突然伏下身子,抓住了伊集院忠棟的手,懇切地說道:“拜托了!”
主公做出這樣絕非尋常的舉動,伊集院忠棟被深深地感動了,幾十年與主公君臣相知相交的往事,以及主公對自己的種種恩情頓時湧上心頭,他反掌把島津貴久的手握住,貼在自己的額頭,老淚縱橫地說道:“老臣一定輔佐義久殿下完成主公的遺願!”
“好,那我也就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島津貴久笑道:“忠棟,你家裏的仆人並不是很能幹啊!我們說了這半天的話,飯菜竟然還沒有準備好!”
伊集院忠棟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道:“或許……或許他們已經備好,隻因主公和老臣說話,不敢呈上。老臣這就讓他們給主公送來。”
“去吧。”島津貴久說道:“別忘了拿酒。”
伊集院忠棟頗感驚詫地問道:“主公要飲酒嗎?”
“嗬嗬,你我君臣相交幾十年,今日卻到了臨別之時,豈能不對飲幾杯?還有,”島津貴久說道:“你要馬上帶著島津氏族人和家臣們的家眷離開鹿兒島城,撤往日向,就算是我替你餞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