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口雌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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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朝廷規製,就算是內閣輔,有事需要麵奏皇上,也要寫揭帖請旨,得到準允之後方能進宮。唯獨禦前辦公廳的秘書,算是天子近臣,毋需請旨,便能進宮麵聖。嚴世蕃如今還兼著禦前辦公廳的差使,也可直出直入,又有“路票”開道,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東暖閣。
到了門口,嚴世蕃悄悄問了內侍,得知張居正今日在國子監那邊授課,並未進宮,他的心中暗道一聲:“天助我也!”――皇上身邊有亂耳之人,有些話可就不好說出口了;更何況,那個張太嶽平日和高拱那廝走得很近,對自己卻是不即不離,還是要提防他一點
跪在東暖閣外唱名報姓,嚴世蕃聽出皇上宣他進來的語氣有些不快,心中暗喜,卻不敢在臉上表露出分毫,老老實實地走進東暖閣,規規矩矩地向端坐在禦案之後、埋頭於麵前堆積如山的奏疏之中的皇上行禮如儀。
朱厚?把頭從抬了起來,果然不是很高興,陰沉著臉,隻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起來吧。征繳秋賦的事情忙完了?”
嚴世蕃說:“回皇上,截至昨日,應天府各州縣今年賦稅已全部征繳入倉。朝廷正賦及定額火耗之外,未加派分毫苛捐。”
“蘇鬆兩府及太湖流域其他受災州縣呢?”
“回皇上,那些受災的州縣都按照朝廷的章程,依據災情,豁免或減半征收。所得錢糧一部分用以償還蘇鬆織造局從那些大戶人家那裏借來的賑災糧,其餘均解付應天軍糧庫。多少運往京師、多少留在江南用作遠征軍軍需,微臣昨日已行文請示南北兩京戶部。一俟戶部回文,便著手組織轉運。”
“江南各省要改稻為桑,浙江是大頭,應天的任務也不輕,各地官倉應留有一定的儲糧。還有,太湖流域受災縣份今年冬閑之時都要整修河道、堤壩,那部分的錢糧也要留足。”
“回皇上,這層意思,微臣也在公文中向戶部提了出來。各州縣報來修河工款花費的初步估算,微臣都審過了,已行文報戶部工部核準。”
聽到嚴世蕃答的言簡意賅,諸般政務也安排的井井有條,朱厚?的麵色緩和了一點,說道:“治河是件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耗費頗多錢糧,卻搞出一個豆腐渣工程,徒糜國帑民力,還要給日後留下很大隱患,這樣的工程還不如不做!朝野內外都說朕一向慳吝得很,可朕在治河之事上從來不敢小氣。清理河道、整修堤壩要以能抗得過百年一遇的水患為標準,如此方能保得沿岸百姓百年無水患之災,不但可活民無數,朝廷日後更能省下一大筆賑災的開支。你原來在工部任職,有這方麵的經驗,要在這件事情上多操點心。既要監督工程質量;又要監督開支,嚴禁各級地方官府、河道監管衙門貪墨修河工款。”
接著,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澀澀的苦笑:“我們君臣私下裏說,我大明朝的不少官員是敢下油鍋撈錢的主兒,要錢不要命。你當年清查整修通州軍糧庫的差事辦得很好,當日申斥那些貪墨官吏時說過,我大明朝的工程,隻要朝廷核準的工價銀有七成用在工程上,就能確保質量無憂。這些話雖說沒有寫在奏疏裏,朕卻聽說了,至今仍記憶猶新,也深以為然。說真的,隻要能把河堤修好,不讓兩岸百姓再受水患之苦,即便他們貪上兩三成,朕也認了。怕隻怕那些貪官汙吏把修河工款都給貪了,卻拿兩岸百姓的生命當兒戲,搞出禍國殃民的豆腐渣工程……”
皇上如同拉家常一般向自己訴苦,足見將自己視為心腹,嚴世蕃當即慨然表態:“微臣定當謹遵聖諭,監督各州縣把朝廷的修河工款一分一厘都用在治河上!”
朱厚?心裏很清楚,曆來工程建設就是貪官們營私舞弊的大好機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他原來所處的那個時空就有“豎立一片高樓,倒下一批貪官”的說法,更不用說是在官場貪墨橫行無忌的封建社會。不過,在嚴世蕃這樣的大貪官麵前,下麵那些小貪官休想玩什麽貓膩。因此,他方才說的那番話,既是給嚴世蕃壓擔子,又不乏敲打他本人的意思。而嚴世蕃模式化的表態當然不能使他全然放心,淡淡地說道:“你辦事,朕當然是放心的。不過,話也不要說的太滿。比如你方才說,朝廷正賦和定額火耗之外,應天府未曾向百姓加征分毫苛捐,朕就不敢相信。”
嚴世蕃忙說:“回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欺君。微臣今日前來,正是為著向皇上奏陳此事。皇上天縱仁厚、愛民如子,頒下聖諭,著令戶部鑄造鐵斛鐵秤分全國各州縣用於征繳賦稅,又定下了諸多收糧章程。然三尺之法不行於天下久矣,各地貪官汙吏浮收勒折之手段花樣更是不勝枚舉。微臣以為,朝廷可頒布律令,在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各州縣衙門的戒石銘旁側,另立一塊碑,其上銘刻禁絕官吏在征繳賦稅之時增加浮收的禁令,既使各州縣職官吏員心生驚懼、深自收斂,不敢擅自加賦及攤派雜捐,或以各種浮收陋規侵奪民財;又使百姓知曉皇上一片愛民之心……”
回到明朝之後,為了不使別人現自己是個冒牌貨,朱厚?對於明朝各項製度、典故狠下了一番功夫。這些年裏,他又時常微服出巡,到過不少州縣衙門,他對於嚴世蕃所說的“戒石銘”並不陌生。那是一塊高五尺、厚約六寸、漢白玉質地的大石碑,正麵工楷大書三個字,正是“戒石銘”;背麵用顏體小楷寫著一段銘文:
“敕諭皇明天下郡縣戒石銘: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改存三異,道在異絲。驅雞為理,留犢為規。寬猛所提,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役是切,存國是資。朕之恩賞,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為民父母,須是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恩。
洪武十五年吉旦立”
這一方戒石銘,可是大有來曆: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貧寒,既給地主家放過牛,又當過遊方和尚,受盡官吏、豪強的侵淩侮辱。日後打下江山坐了龍椅之後,他也未曾忘本,從嚴懲貪肅奸,與民休養生息。他平生最痛恨之事,莫過於官員貪墨,親自製定、頒布的《大誥》、《大誥續編》、《大誥三遍》和《大誥武臣》等法外加刑匯編,總計不過236條,其中懲治貪官汙吏的就高達150條之多,而且刑罰極其嚴酷,羅列有梟、淩遲、夷族等酷刑;並以“空印案”、“郭桓案”屢興大獄,掀起陣陣席卷全國的反腐風暴,其中“空印”一案竟將兩京一十三省各省府州縣的正印官殺了個幹幹淨淨。整個洪武年間,各地官員幹滿任期而不獲罪少之又少,以致政務衙事無人料理,不得不讓獲罪官員帶枷坐衙理事,可謂有史以來絕無僅有之一大奇聞。這且不說,朱元璋不但給予了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禦史等科道言官“風聞奏事”之權,對於不修官箴、貪鄙好貨之人,不管證據確鑿還是道聽途說,言官都可上奏朝廷予以揭;還曾將一位貪墨十兩銀子的縣令剝皮楦草,製成“人幹”,掛在大堂上以儆效尤。如此嚴苛治吏,雖說不免有冤假錯案,但也收到了很大的成效,後世史家都認可,明朝開國之初,官場風氣之正,為曆朝曆代所罕有。但是,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懲罰如此嚴酷慘烈,仍免不了有貪財好貨的官員鋌而走險、以身試法,既令朱元璋出離憤怒,又使他十分頭痛,遂於洪武十五年寫下這篇《戒石銘》頒全國,按照統一的規製和格式勒石作碑,豎立在全國府州縣衙的大門口,要求每一位新上任的官員,上任之日,必須先這篇《戒石銘》;每月初一十五,還要聚齊衙門職官屬吏,整冠肅容向“聖碑”行禮,接受洪武皇帝的警示教育。
不過,時日久遠,朝廷律令、祖宗成法都漸漸成了一紙空文,煌煌聖諭也都成了“瞧著辦”的橡皮泥,卻是當年頒賜這塊《戒石銘》的明太祖朱元璋始料未及的。而大明王朝官場**、貪腐橫行,亦讓他的後世子孫無比頭痛又苦無良策,連朱厚?這位冒牌的皇帝也不例外。因此,聽到嚴世蕃提出這樣的建議,朱厚?大感興趣,欣然說道:“這個建議深契朕心。這塊碑該立!把那些貪官汙吏盤剝壓榨百姓的花樣都公諸於世,誰敢違犯,便是欺天大罪。百姓亦可按圖索驥,將他們告到上司衙門乃至朝廷。”
嚴世蕃大聲說道:“皇上聖明!”
例行頌聖之後,他從袍袖之中掏出一張箋紙,躬下身子,雙手呈過頭頂:“微臣搜集了各地種種陋規,恭請皇上禦覽聖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