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簞食壺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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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尾張織田氏治下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的時候,今川氏三萬上洛大軍進入了三河,由岡崎鬆平黨組成的先鋒和第二隊朝比奈備中守率領的督戰隊已經進抵到了三河和尾張交界處的碧海郡,即將攻打尾張的邊境要地丸根城;今川義元則率領著人數多達一萬的主力在岡崎城歇息一日之後,繼續向尾張進發,兵鋒直指尾張邊境上的另一處要地大高城。

    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身體十分肥胖,因此在行軍途中不能騎馬,而是坐著一頂由金銀打造而成的轎子,由四名大漢抬著慢慢前進。而且,由於他是京都文化的狂熱崇拜者,十分重視自己的儀表,不但身穿繪製著蜀江河景的鎧甲,外套白色的戰服;還畫著細細的眉毛,塗黑了中間的牙齒(注:描眉染齒是當時日本京都上流社會的風尚,天知道那時候的小鬼子怎麽會覺得這樣是美!。

    時近暑天,又沒有一絲風,天氣越發顯得炎熱,肥胖的今川義元即便是坐在轎子裏,還是熱得大汗淋漓。

    就在他不停擦拭汗水的時候,聽到轎子外麵響起了侍衛新關右馬允的聲音:“大人。”

    此地已經臨近尾張,今川義元行軍極為謹慎,經過一個村莊時,總要派人去打探當地百姓的反應,確定沒有異常之後,才起轎前進。新關右馬允就是被他派去前麵打探情況的,大概是有事要向他稟報。

    今川義元問道:“什麽事?”

    “附近村子的百姓聽說主公來到這裏,派出使者,想向主公表示祝賀之意。”

    聽到新關右馬允的話,今川義元警惕地說:“使者有幾人?”

    “三個。一個僧人,兩個農夫,看著都象是老老實實的普通人。”

    “就他們三人嗎?”

    “是的。他們是附近村子百姓推舉出的代表,獻上十擔大米、兩壇酒,還有粽子等其他一些東西。”

    “搬運禮物的腳夫呢?”

    “都是他們村子裏的農夫,東西送到之後,就被打發回去了。”

    仔細詢問了來人的情況,確信不是尾張織田氏派出的刺客,今川義元放心下來;同時,覺得自己身為“天下人”,普天之下的百姓當然會仰慕自己,聽聞自己大軍吊民伐罪,也應該簞食壺漿前來犒軍,如果貿然拒絕接見,不但有損自己的聲威,也顯得自己缺乏海納百川的氣度,便微笑著說:“這些百姓真是質樸可愛啊!也罷,既然他們想來見我,還帶來了雖然菲薄,卻代表了他們一片赤誠之心的禮物,盛情難卻,我就不妨見上他們一麵,了卻他們的心願。你把他們帶過來吧!”

    轎子停了下來,今川義元解下腰間的佩刀,卻未下轎,指著路邊一棵樹枝濃密的古鬆吩咐道:“天太熱了,把坐床擺到那邊的樹蔭下去。”

    今川義元在坐床上坐定之後,又吩咐兩名侍衛手持直徑三尺的大圓扇扇風,還把隨軍同行、專門記錄自己言行的佑筆(注:大名身邊的文人,隨時記錄大名的言行也召喚了過來。這個時候,新關右馬允帶著三個使者來了,一見到坐在那裏的今川義元,三個使者趕緊跪伏在地上,嚇得連話也不敢說。

    今川義元心中暗自嘲笑這些百姓的愚鈍木訥,卻擺出一副最和藹的表情,柔聲說道:“我是右大臣義元,攪擾你們的清靜了。但不要害怕,我不會允許家臣們亂來的。”

    那位僧人看樣子已經年近六旬了,或許是朝夕侍奉佛祖的緣故,也就對塵世間的權貴們少了幾許敬畏之心,最先醒過神來,回答道:“多謝大人!祝大人武運長久!”

    “嗬嗬,說的好!”今川義元問道:“你們是三河還是尾張的領民?”

    那位僧人搖頭歎息道:“不好說啊,大人。”

    今川義元來了興趣,問道:“此話怎講?難道你們連自己是三河人還是尾張人都不清楚嗎?”

    那位僧人指著兩名農夫其中的一人說道:“我和七二郎是這裏的百姓,最初這裏屬於岡崎城鬆平氏的地盤,我們也就算是三河的領民。後來這裏被尾張織田氏侵占,我們又被看作尾張的領民。前年大人把這一塊奪了回來,我們就又成了三河人。”

    聽著那位僧人有點饒舌的介紹,今川義元不禁覺得好笑:看來是自己一時糊塗了,這裏是三河和尾張兩國交界之處,岡崎城鬆平氏和尾張織田氏在這裏長期對峙,多年來紛爭不斷,領民們今天歸這家管,卻不知道明天又歸哪家管,難怪也不好說自己到底是三河人還是尾張人……

    那位僧人見今川義元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就指著另外一名農夫說道:“鬆根丸以前住在那古野城附近,算是不折不扣的尾張人。但大人出兵之後,他就跑到我們這裏來了。”

    那古野城是尾張織田氏的老巢,從織田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算起,織田氏已經苦心經營了幾十年。臨近戰前,那古野城的領民卻逃到了三河,這非但極不尋常,更說明領民已經拋棄了織田氏。今川義元越發來了興趣,追問道:“象他這樣逃過來的人多不多?”

    “不少。”那位僧人說道:“不但我們村子裏有,周圍其他村子裏也有很多人都是從尾張逃過來的,有那古野城的、末森城,還有幾個來自清州城。”

    “清州城那邊也有人逃過來?”今川義元追問道:“清州城距離美濃還要近一些,而且相對安全很多,他們為什麽要逃到這裏來,卻不去美濃?”

    那位僧人說道:“領民們都知道,大人出兵,不但要討伐尾張,下一步還要討伐美濃。如果逃到美濃,遲早還是躲不過兵禍。與其以後再逃,不如直接逃到三河,有大人的保護,就不用擔心受到亂兵的搶劫,也不會在打仗時被雙方誤殺。”

    盡管那位僧人的話令今川義元聽著十分舒服,也頗感得意,但他還是懷疑這是那位僧人故意說來討好他的,就轉頭對著那位來自那古野城的“鬆根丸”,問道:“既然你是那古野城的百姓,應該說是世代受到織田氏的保護,為什麽要拋棄自己的領主?”

    那位來自那古野城的鬆根丸愁眉苦臉地說道:“不是我們想要拋棄自己的領主,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怎麽回事?”

    “大人出兵之後,清州城的織田上總介信長公決心要守城,命令我們把家裏多餘的糧食都運到城裏去。眼下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哪裏有多少糧食可以交出?大家擔心觸怒信長公而受到懲罰,就隻好拋棄家業逃到三河來。”

    今川義元早已從其他渠道得知織田信長決心要據城一戰的消息,但他還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問道:“他決心要守城?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鬆根丸說道:“信長公先是派人四處收購味噌,不但在清州城附近的村子裏收購,還跑到我們那古野城的附近,讓我們交出家裏的味噌。聽說如果還是不夠的話,還要悄悄到西三河這邊來。”

    據岡崎城代朝比奈備中守稟報,這兩天確實有鬼鬼祟祟的尾張人潛入西三河收購味噌。今川義元不相信他們的目的隻是那麽簡單,認為那些人一定是以收購味噌為幌子,潛入三河刺探軍情。此刻聽到這位看著愚鈍木訥的農夫也這麽說,心裏尋思起來:織田信長又是勒令領民交出糧食,又是派人收購味噌,把城裏的各種物資準備的如此充分,看來他的確是懼怕我們今川氏大軍,不敢出城迎戰,而是決心要死守清州城了……

    沉吟片刻,今川義元衝著鬆根丸說道:“我原本以為尾張織田氏實力尚存,並非不堪一擊;織田信長又是一個有名的不明事理、粗魯暴戾的家夥,這場戰爭將會曠日持久,這一帶也將會成為激烈的戰場,會給你們諸位帶來很多的麻煩。既然他決心要負隅頑抗,對於你們來說,戰爭帶來的災害將會很小。你們就安心回去吧,回去之後告訴其他人,右府大人(注:指右大臣是懷著討伐不尊重朝廷和幕府將軍的逆賊、平定天下內亂的誌向才要率軍上洛的,他的家臣都是彬彬有禮、持劍衛道的高貴武士,不會對善良可憐的百姓揮動武刀。讓他們不必擔心,安守本分,好好地操持家業。”

    聽到高高在上的右大臣說出如此敦厚溫和的話,那三位百姓使者的眼圈都紅了,跪伏在地上,哽咽著連聲說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今川義元回頭對侍衛說:“中國古代聖賢曾經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既然收了百姓的禮物,就不能不回贈禮物給他們。這樣吧,賞給他們五十……不,一百貫(注:日本戰國時代長期使用大明錢幣,貨幣單位也照搬照抄,讓他們分給其他百姓。”

    一百貫錢相當於十戶中人之家的家產,無疑是一筆厚賞,那三位百姓使者趕緊再度伏身在地,不住地叩頭,千恩萬謝右府大人的仁慈和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