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秦淮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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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在秦淮河請客,傍晚時分最好不過,伴隨著十裏秦淮的槳聲燈影,一邊欣賞醉人美景,一邊把酒言歡,吃飽喝足之後,再乘興轉到相鄰的舊院,找上幾位能歌善舞的當紅女史陪酒侍寢,隻要主人荷包裏的錢鈔能承擔得起這一應開銷,人生在世,至樂之事大概也莫過於此吧!
今日戚繼光約了跟隨自己一起回京獻俘的東海艦隊參謀長徐渭、陸戰一師師長曹聞道和二師師長錢文義三人一道宴請高拱、張居正和海瑞三人,原本就有這樣的打算。可是,思量再三,他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三人之中,高拱和海瑞是方正君子,從來不喜女色;張居正雖說是江南才子、風流雅士,卻又和大家還不太熟,不好邀他同去秦樓楚館眠花宿柳。可是,曹聞道、錢文義兩人卻嚷嚷著一定要見識見識聞名天下的秦淮。都是多年同生共死的軍中袍澤,又剛剛經曆了那樣慘烈的異域血戰,都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加之醜話說得好,當兵三年,母豬變貂蟬,大家萬裏征戰近一年半之久,而今得勝還朝,卻因為要獻俘闕下並等候朝廷的封賞大典而不能與家人團聚,還要繼續忍受鰥居之苦,戚繼光也不好再端起軍門大帥的架勢拂了大家的心意,隻好把開筵時間提前了一個時辰。
宴飲結束,剛剛送走了高拱、張居正和海瑞三人,曹聞道、錢文義兩人就興衝衝地要拉著戚繼光和徐渭兩人朝舊院走去。身為一軍主將的戚繼光有些抹不開情麵,說道:“我等皆是朝廷命官,出入場所,未免有失大明官箴……”
“軍門這麽說,我老曹可不敢苟同。”曹聞道大大咧咧地打斷了戚繼光的話,說道:“玷汙官箴這話,還真真是不好說。不過,依我老曹說來,左右我們沒有穿官服,隻要你不自報家門,誰知道你便是德勝門下一戰成名,而後又蕩平倭寇、橫掃南洋諸國的戚軍門?”
略微停頓了一下,他又笑著說:“不過呢,軍門要通名報姓倒也無妨。自古美人愛英雄,那些小娘若是得知來訪恩客竟是名滿天下、威震四海的戚大帥,還不上趕著要對你戚軍門以身相許!”
戚繼光搖頭苦笑道:“唉!你老曹這張嘴真真是不饒人啊!我擔心的是,我等今日宴請肅卿兄、剛峰兄和張太嶽張先生,卻撇下他們獨自尋歡作樂。若是日後被他們知道了,隻怕也難以跟他們解說緣由……”
曹聞道笑著說道:“軍門說到高大人、海剛峰和那位張大人,那就更無妨了!這天底下,誰不知道高大人是理學後進,你好心好意請他去舊院風流快活,他卻定是要擺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架勢跟你說教,誰受得了?至於那位張大人,人家是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什麽場所沒有見識過?他當年被江南叛賊強征到南京,在舊院裏和什麽小娘子的風流韻事,都被人編成戲文到處傳唱了,還稀罕你請他?說到海剛峰,那就更不得了旁人中了狀元,也不過是奉旨娶妻;唯獨他一個製科進士,卻是奉旨納妾。古往今來,隻怕都是獨一份,真真把我們這些出身營團軍的老弟兄們全都羨殺、妒殺!難道他們還會因為我們撇下他們獨自去耍子,來找我們打擂台不成?”
曹聞道寥寥數語,就把如今大明官場上風頭強勁的三位青年官員給揶揄得淋漓盡致,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
不過,眾人哄笑聲剛起,徐渭立刻抬手阻止了眾人,並壓低聲音,正色說道:“老曹,留都南京城中本來就有不少禦史;如今聖駕駐蹕南京,到處又都是鎮撫司的耳目。海剛峰的事情且不要到處亂說,免得李先生吃了你老曹的掛落,還帶累了皇上的千秋聖名!”
原來,為了替海瑞求得子嗣、延續海門香火,朱厚熜密令李時珍在雲南“奉旨采藥”、編撰《本草綱目》的同時,替他診脈開方,還讓李時珍勸他納妾。後來,李時珍率領醫官去南洋替大明遠征軍診治傷員,一次酒酣耳熱之下,聽到眾人說起昔日營團軍的袍澤海瑞,就把這件事情給說了出去。皇上如此體恤臣下又心細如發,令戚繼光等人無不動容。可是,皇上金口玉言勸說臣下納妾,畢竟有違朝廷禮儀規製,若是傳了出去,隻怕會聳動天下,更招來朝野諸多清流的非議和詰難。徐渭由一位落魄書生而得以高中製科進士,又被超擢為東海艦隊參謀長,實現了自己投筆從戎、禦倭衛國的夙願,自然對朱厚熜感恩戴德,趕緊阻止了口無遮攔的曹聞道。
和戚繼光、徐渭一樣,曹聞道和錢文義都曾屢屢蒙受浩蕩天恩,七八年間從一名普通將佐被超擢為軍中大將,此刻聽到徐渭說自己議論之事關係到皇上的千秋聖名,也趕緊肅整了麵容,不再嘻嘻哈哈取樂了。
曹聞道卻不甘寂寞,改變了話題,繼續問道:“我們都是北方人,隻有你老徐生在南方,又是名動一時的大才子,一定是青樓裏的常客,快給我們說說這南京的舊院與京城的妓館有何異同?”
徐渭笑道:“你老曹說的這是什麽話!你難道不記得,我當年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養家糊口全靠一支禿筆寫字作畫,哪有什麽餘錢去征逐聲色?這青樓常客、歡場浪子之名,我可是受之有愧,倒不如讓給你老曹的好!”
曹聞道當然知道徐渭出仕之前是一位寒門士.電腦看小說訪問.16.m子,卻還是反駁他道:“你是無書不讀、無事不知的大才子,就算沒有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就不要和我們賣關子了,快給大家夥子說說,這南京城的舊院之中有什麽好耍子的地方。”
徐渭原本就是一個狂生,而不是一個迂闊守禮的書呆子;再加之數年的軍旅征戰殺伐,早就使他洗盡了身上的酸腐之氣,也不裝腔作勢,說道:“南京素稱六朝脂粉之地,秦樓楚館由來已久。前朝舊事就不必說了,單說本朝之事。據《洪武京城圖誌》、《金陵瑣事》等書中所載,太祖高皇帝定鼎南都之後,籍沒一幹逆賊、罪臣之家,將他們家中諸多女眷收入官中,充為樂戶,並著教坊司在秦淮河畔建起了十六座青樓,號稱‘花月春江十六樓’,分別名為鶴鳴、醉仙、集賢、樂民、南市、北市、洱佛、輕煙、淡粉、柳翠、梅妍、江東、謳歌、鼓腹、來賓、重澤等,每座皆六樓,高基重簷,棟宇寬敞,廣充樂戶女子入住其中,操習戲曲樂舞、絲竹管弦,供人娛樂。‘花月春江十六樓’之中,又以輕煙、淡粉兩樓最為有名,是故又被人稱為‘輕煙淡粉十六樓’……”
曹聞道興致勃勃地追問道:“這官辦青樓可有什麽講究?”
徐渭笑道:“既是官辦,通常多用於官場往來酬答。留都官員近水樓台先得月,家中開堂會、宴賓朋,給教坊司打聲招呼,便可以招來幾位官妓唱曲佐酒,素稱‘出條子’。過往南京的官員也盡可如此,比如你老曹若是不耐館驛孤衾寂寞,盡可命禮部有司吏員給你從‘花月春江十六樓’招來幾位官妓,陪你吃酒耍子,即便留宿也未嚐不可……”
誠如徐渭所言,樂戶製度始於北魏,曆朝曆代統治者將犯罪的婦女或犯人的妻女被沒入官中,充當官妓,供人樂,作為懲罰罪犯和政敵的一項手段。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也沿襲舊製,將俘獲敵人和獲罪官員的妻女貶為樂戶;加之明朝士風開放,不禁聲色犬馬之樂,官府還能從全國各地類似於南京“花月春江十六樓”的官辦妓院中收取素稱“花捐”或“脂粉錢”的為數不菲的賦稅。可是,一來遠征軍諸將是奉旨回京獻俘闕下的,被格外優待,安置在通常隻有各省督撫大員才能下榻的賢良祠居住,而不是普通的館驛,不能無所顧忌地召妓飲酒;二來戚繼光治軍甚嚴,哪能容他們在朝廷館驛之中召妓宣。因此,曹聞道知道徐渭是在拿自己打趣,便回敬他說:“我們這些大老粗哪有你老徐這般風雅,大約不與我等同住,你老徐定要那樣做吧!”
“不錯!”錢文義跟著笑道:“老徐是進士,定有不少同年在留都任職,知悉他前來,定會為他開堂會,招些小娘們來唱曲佐酒!”
徐渭也不和他們計較這些揶揄之言,繼續說道:“官妓雖好,難免良莠不齊;更多了一個‘官’字,於戲謔調笑、放浪形骸就稍遜了幾分,總不能讓那些慕名而來的尋芳客盡興而歸。是故十裏秦淮河畔除了‘花月春江十六樓’之外,還開有不少私家青樓。那些倚門待客的女子,有的從祖輩起就操起賣笑生涯,入了樂籍,母親年老色衰,就由女兒撐起門戶;也有的女子未必入樂籍,或因家中貧寒,或因慘遭變故而被賣到火坑裏來,從此流落風塵,說起來身世也可憐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