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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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隻得戚繼光一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知道嚴世蕃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心中頓時警覺起來。
嚴世蕃也不坐下,又命人拿來一隻精巧的錦盒,親手捧到徐渭的桌前。徐渭知道,這是給自己準備的禮物,卻不知道盒子裏裝的是什麽物事,趕緊站了起來。
“坐坐坐,你我是同年,情分絕非尋常,又何必如此多禮。”嚴世蕃一邊親熱地招呼徐渭坐下,一邊打開了那隻錦盒,嘴裏笑道:“世蕃不才,比不得年兄才學出眾,辭章文名天下傳揚,忝為同年,勉強算個讀書人,也就按照讀書人的規矩,送給年兄一套文房四寶。”
錦盒打開了,隻見裏麵還套著四個小盒子。嚴世蕃先拿出了最上麵那個長條形的盒子,卻不打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旁,然後又把第二層、第三層和第四層的幾隻方盒依次打開來,隻見分別盛放著一塊硯台、四方香墨和一疊雪白的箋紙。件件精美異常,還隱隱透露出森森古意,想必不是凡品。
嚴世蕃指點著硯台、香墨和箋紙,一件件對徐渭解釋說道:“這塊端硯是宋朝的,**庭堅的款;墨也是宋墨,米南宮(指米芾,北宋四大書家之一)的款;這疊紙更是稀罕,可是古今第一女詞人易安居士李清照的燕子箋啊!”
讀書之人,最愛的就是文房四寶,徐渭縱然才華冠絕一時,亦不能免俗。尤其是聽說如此難得、又是**庭堅、米芾和李清照這樣的前朝大名士用過的東西,徐渭的眼睛頓時放**過光亮,忍不住伸出手去,愛戀地撫**著硯台、香墨和箋紙,仿佛在追憶前賢的風采。
見到徐渭如此失態,嚴世蕃得意地說:“年兄果然是識貨之人!不是我自誇,搜尋這幾件文房之寶,足足費了我十來年工夫,尤其是那幾方米南宮所製的香墨,前人筆記所載,米南宮給人題字,從來隻用自己特製的香墨,其味帶香,墨色久而不褪。可惜因其工序繁雜,米南宮當年製的原本就不多,幾百年流傳下來,今日能尋到一方兩方就更是難得。幸喜江南素為國家斯文元氣之所在,此次隨同聖駕來到南京,竟在無意之中得了這四方……”
徐渭正在欣賞那幾件難得的文房之寶,突然聽到嚴世蕃說自己是隨同聖駕來到南京,才得到這幾方米南宮所製的宋墨,心中不禁一凜。
原來,此次回京獻俘,徐渭就聽前來拜會的同年不止一次說過,嚴世蕃為了逢迎君父,用盡各種手段敲詐勒索治下官紳士人之家,籌措到了整修宮中殿宇的錢糧,自己也得以中飽私囊。這幾方米南宮所製的宋墨想必一定是哪位官紳士人之家的傳家之寶,卻被他強奪了來,今日轉贈給自己。自己若是貿然接受,豈不等同於他貪墨虐民的同夥幫凶?
想到這裏,徐渭立刻收斂了心神,也收回了投向那三件文房之寶的目光,衝著嚴世蕃拱手一揖,說道:“如此難得的寶物竟然被年兄悉數尋得,可真真不易啊!隻是,想必年兄自家也愛煞了這些寶物,在下又豈能奪人之愛?年兄高情厚誼,在下心領了,寶物還請年兄留下。”
聽到徐渭婉轉推辭自己饋贈的這份厚禮,嚴世蕃也不惱怒,反而微微一笑,說道:“世蕃誠心送於年兄,豈有收回之理!再者說來,當年一同登第五十人,除了世蕃本人,餘者皆是一時之選。可是惟有年兄的絕世才情,方能配得上受用這等文房四寶。留在世蕃手中,那便是明珠暗投,若**庭堅、米南宮及易安居士在天有靈,隻怕也會灑淚歎息。”
徐渭趕緊遜謝道:“年兄言重了,言重了……”
嚴世蕃笑著打斷了徐渭的謙遜之辭,笑道:“說是文房四寶,隻說了三樣,年兄還是容世蕃把第四樣寶物也一並展示於此吧!”說著,他把先前放在一旁的那隻長方形錦盒輕輕揭開,從裏麵拈出了一隻毛筆。
那毛筆一看就絕非凡品,筆杆和普通毛筆一般粗細,卻不知道是什麽材質製成,黝黑中隱隱透出光芒來。再沿著筆杆看下去,那筆套卻是晶瑩圓潤的和田玉鏤空磨尖做成的。徐渭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同時在心中暗自慨歎:隻是把那無比堅硬的和田玉磨成一隻圓錐體的筆套,整體還十分光滑,沒有一絲瑕疵,就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工。筆墨不過是讀書之人日用之物,如此奢侈裝飾,豈不有傷敬天惜物之道……
嚴世蕃托著筆身,捧到了徐渭的麵前,說道:“此筆的筆杆是成祖爺派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犀牛角做的,之後就沒有再得到那麽大的犀角了,這樣的筆杆也就難得一見。徐年兄再看這筆毫——”
徐渭原本以為嚴世蕃接著要向自己展示筆套,卻沒有想到嚴世蕃非但隻字不提,還拔開筆套,很隨意地半放半扔擱在了桌上。徐渭情知嚴世蕃這樣的相門子弟一定是覺得那樣的玉製筆套雖然耗時費力,卻也算不上什麽稀罕之物,就順著嚴世蕃的示意,看向了剛剛露出來的紅裏通亮的筆毫。
嚴世蕃說:“此筆最難得就是這筆毫。嘉靖十六年,雲南的土司套了一隻通體火紅的狐狸,許多人都說,怕是一千年都難得遇到這麽一隻,就不敢自家留著,專程派人跋山涉水貢到宮裏。禦用工坊拿它的尾毛做了筆毫,總共隻做了不到二十支,一半敬奉皇上禦用,一半拿來賞賜朝中大臣,當時隻有幾位內閣輔臣受賜恩賞。嘉靖十七年正月,皇帝舉行‘尊天重典’,家父時任禮部尚書,勤勉王事,盡職盡責,一應禮儀大典無甚闕失,皇上龍顏大悅,便給家父特加太子太保銜,又賞賜了這支禦筆。家父一直舍不得用,世蕃昨日討了來,贈於徐年兄。”
聽到嚴世蕃這麽說,徐渭心中頓時有了主意,趕緊起身,拱手向天遙遙一拜,然後又朝著那支狐毫禦筆躬身一揖,這才說道:“既是天恩特賜,下官更不能僭越收受……”(電腦閱讀.16.c)
嚴世蕃笑著打斷了徐渭的話,說道:“年兄有所不知,此筆確是天恩特賜,家父一向視若珍寶,漫說是世蕃這等不肖之子,就算是世蕃的舅父、吏部侍郎歐陽大人,家父的知交、湖廣總督高耀高大人,還有家父最賞識的幾位門生,如通政使趙文華等人,不知道向家父討要了多少回,家父也不給。昨日世蕃言說要拿來贈與年兄,家父卻立時便允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徐渭聽到嚴世蕃打出了他的父親內閣首輔嚴嵩的招牌,不禁有些為難,囁嚅著說道:“嚴閣老錯愛,在下受之有愧……”
“非也,非也!”嚴世蕃笑道:“家父雖非年兄座師,卻對年兄倍加賞識,一是感念年兄慨然投筆從戎、為家國社稷而不辭辛勞、不避矢石;二來也因年兄工書善畫,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書法大家。家父雖不擅丹青之術,卻於書道浸**日久,也頗有造詣,稱得上是年兄的同好中人,自然也就對年兄親近了幾分。再者說來,前年高拱高大人受命監軍、督率王師遠征南洋之時,他當年的座師夏閣老便將自己當年受賜的那支狐毫禦筆轉贈給了他,讓他時刻謹記浩蕩天恩,督率王師平定南洋夷亂,用這支禦筆寫下報捷的奏疏。你徐年兄也是揚威異域、宣我大明國威的有功之臣,高大人受得,莫非你就受不得?
徐渭聽得出來,嚴世蕃比出夏言和高拱的例子來,拉攏自己入嚴家門下的用意已經昭然若揭,趕緊推辭說道:“在下不過是後進之輩,焉能與高大人相提並論……”
聽到徐渭一再推辭,嚴世蕃臉上雖然掛著笑,語氣卻硬了起來:“家父雖非年兄座師,但當年朝廷增開製科,乃是出於家父首議,說他老人家對年兄有半師之恩,大概未必十分錯吧!他將這支禦筆由世蕃轉贈年兄,不過是跟著夏閣老有樣學樣而已。年兄若是仍要堅辭不受,世蕃就萬難向家父交代了!”
這就顯得十分強人所難,甚至有那麽一點以父親內閣首輔的權勢來壓人的意味了。徐渭心中十分惱怒,卻又不好當場發作,隻得沉默以對。
嚴世蕃卻認為徐渭是被父親的威名震住了,把那支狐毫禦筆裝入盒中,又裝入那隻錦盒之中,雙手捧著遞給徐渭,說道:“年兄莫怪我自賣自誇,這麽一套文房四寶如此難得,可不是拿來給你用的,詩禮世家,傳個代吧!”
嚴世蕃已經把東西捧著遞到了自己的麵前,倘若堅辭不受,嚴世蕃下不了台,隻怕會當場翻臉。因此,徐渭不得不伸出雙手,把那隻錦盒接了過來,說道:“年兄盛情一片,在下隻好腆顏領受了,還請年兄替在下拜謝嚴閣老。”
嚴世蕃哈哈大笑起來:“什麽閣老不閣老的,家父最不喜那樣的官場稱呼。你我又是同年,日後若是在我家中見到家父,你不叫他一聲‘世伯’,他定然不依你!”
嚴世蕃回到自己食案坐下,又和徐渭對飲一杯,還要戚繼光作陪。然後,他舉起雙手,輕拍了兩記巴掌。
掌聲剛落,隻見一個娉娉婷婷的身影自西廳門外翩翩而出,不是那位秦淮名妓、寒芳齋主人孫惠娘,更是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