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奉召遊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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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在水西門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處。上古時期,這裏原本是長江的一部分,後來由於江水西遷,附近的沙洲連接成為了陸地,這裏就出現了方圓數百畝的一片大湖。相傳南齊時代的著名歌妓莫愁曾經住在這裏,因此而得名為“莫愁湖”。話說大明王朝定鼎開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有一次和他的開國元勳、號稱“大明開國第一武將”、受賜“開國輔運”丹書鐵券的中山靖王徐達在湖畔的一座小樓上對坐下棋。徐達的棋力遠遠高過朱元璋,卻又不敢放肆贏了皇上,就殫精竭慮做成了一局和棋;而且,終局之時,棋盤上犬牙交錯的黑子白子竟恰恰排出了“萬歲”二字。朱元璋龍顏大悅,就將整座莫愁湖賞給了徐達,下棋的那座小樓也被賜名為“勝棋樓”。雖是稗官野史,但勝棋樓至今還聳立在莫愁湖畔,給這個君臣相得益彰的傳說平添了幾分可信之處。不過,或許是由於徐家產業太多的緣故,徐達的後人一直沒有特別下功夫加以經營,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勝棋樓、鬱金堂和湖心小島上的一座亭子之外,隻有滿湖的垂柳煙波,掩映在朝霞夕陽、斜風細雨之中。然而,也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別具一派清麗脫俗的天然風韻。

    嘉靖二十三年,因嘉靖帝朱厚熜廢棄祖宗成法,推行子粒田征稅、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等諸多新政,在大明王朝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大明開國元勳中山靖王徐達的嫡傳後人、襲封魏國公並兼任南京守備的徐弘君竟然首倡叛亂,在江南悍然舉兵造逆。朝廷傾師平定江南叛亂之後,徐弘君倉皇逃遁,不知所終,朝廷將徐家幾百口人抄家滅族,莫愁湖就被收沒入官,成了公產。南京城裏的官員百姓,尤其是那些喜好風雅的士人仕女,都喜歡到這裏來踏青賞花,一年四季之中,除了滿湖殘藕敗葉的冬天之外,這裏總是遊人如梭,十分熱鬧。

    這日臨近午時,四人騎馬出了水西門,朝著莫愁湖而來。正是戚繼光、徐渭、曹聞道和錢文義——今日上午,他們接到高拱派人送到賢良祠的請帖,約他們午時在莫愁湖湖心小亭聚會小酌,不用說是要還他們那日的席。

    接到高拱的邀約,曹聞道和錢文義倒也罷了,昨日去往嚴府赴宴的戚繼光和徐渭兩人心中卻著實躊躇:與嚴世蕃推杯換盞、還受其厚禮饋贈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訴肅卿兄?

    莫愁湖名聲何其之大,戚繼光他們到了南京,又正值景色最為宜人的夏秋之交,豈有不前來遊玩之理?不過,今日故地重遊,四人都覺察出有些不同——遊人比往日少了許多,卻多了不少身穿便裝的彪形大漢,散布在湖邊及勝棋樓、鬱金堂等處。那些人對莫愁湖的美景視而不見,卻把銳利的目光投向過往的行人,看那樣子不象是來遊玩賞景,倒象是在緝拿案犯一般。

    眾人下了馬,朝著湖邊碼頭走去,又發現了更為蹊蹺之處——原來停靠在碼頭上的許多遊船小艇都被用鎖鏈鎖在了一起,隻留下了三兩隻,昔日那些裝扮入時、笑語盈盈的船娘都不見了,**槳的人換成了清一色的男子,而且和湖邊那些人一樣,都是身穿便服的彪形大漢。

    有過當年薰風閣聚會,“王先生”突然闖席的離奇遭遇,戚繼光等人心裏都明白了:一定是皇上又一時興起,微服出宮,在這裏接見他們!

    知悉皇上又要召見自己,想必還要在此賜宴,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喜不自勝,心裏有鬼的戚繼光和徐渭兩人越發忐忑不安了起來。

    果然,四人剛到碼頭,身穿便裝的鎮撫司鎮撫、大太保楊尚賢就現身出來,衝著四人抱拳拱手,說道:“三位將軍、徐大人,身上可曾帶有武器?且交由下官代為保管。”

    雖說楊尚賢是名震天下的錦衣衛大太保,更是直屬皇上統禦、“見官大**”的鎮撫司上差;但是,自從朝廷複設營團軍而始,他就多次隨行護衛聖駕視察營團軍,嘉靖二十三年皇上禦駕親征,率軍禦北虜於京師城門之外,他又隨行護衛聖駕駐蹕在營團軍中,跟戚繼光、曹聞道和錢文義這些營團軍的老人都是熟人。這一次戚繼光他們奉旨前來南京獻俘,前幾天還曾在一起吃酒。曹聞道就大大咧咧地跟他開玩笑說:“楊爺這話說的奇!我們是應高大人邀約前來吃酒耍子的,帶那勞什子作甚!”

    戚繼光輕叱一聲:“老曹不得無禮!”說罷,給楊尚賢抱拳還禮,說道:“我等今日確未帶著武器,請楊大人搜查。”

    時值中秋,眾人身上的衣衫單薄,楊尚賢眼風一掃,就能看出戚繼光他們確實不象是懷中揣著刀劍或六眼神機的樣子,便笑道:“元敬兄說笑了,職責所係,不得不有此一問,但老曹的話,我自是信的。王先生和高大人他們正在湖心小亭等著諸位,酒饌也已經齊備,幾位還是快快登舟,莫要讓王先生等久了才是。”

    戚繼光又驚又喜:“噢,王……王先生已經到了?”再看徐渭他們三人,也都是一臉的驚詫與欣喜參半的表情。

    “不錯。”楊尚賢說道:“今日散朝之後,王先生便擺駕來到莫愁湖,遊遍了勝棋樓、鬱金堂等處,剛剛才乘舟到的湖心島!”

    皇上日理萬機,想必不會專程等待他們四人而耗費半日時光,大概是乘興遊湖,臨時起意要召見他們四人。戚繼光等人鬆了口氣,舉步就要登上遊船。這個時候,徐渭輕輕拉了一下戚繼光,說道:“遊船狹小,未必能坐得下我們四人。安全起見,還是分乘兩條的好。老曹、老錢,你們坐這一條,我和元敬兄坐另一條。”

    戚繼光當然知道徐渭定是有話要對自己說;而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並不覺得麵前這條遊船不能擠下四人,卻也不疑有他,按照徐渭的安排分別登上了麵前的兩條遊船。**舟的大漢輕點長篙,遊船向著湖心小島緩緩而去。

    上了船來,徐渭低聲說:“元敬兄,皇上若是問起寒芳齋一事,你我該當如何回奏?”

    兩人搭檔多年,一同征戰四方、出生入死,戚繼光也不裝假,低聲說道:“如今我是方寸大亂,文長兄可有定見?”

    徐渭說:“天聽若雷,神目如電,興許已經查明嚴紹庭的身份。既然如此,我等當然要明白回奏,還要把昨日去往嚴府赴宴之事也一並奏陳皇上!”

    戚繼光點頭說道:“文長兄說的是。瞞天瞞地,我們也不能欺瞞皇上。再者,今日肅卿兄必定陪侍在側,我們當著他的麵把昨日之事奏陳皇上,他也就不會怪罪我們了。”

    原來,當日嚴紹庭大鬧寒芳齋之後,戚繼光和徐渭兩人連夜商議定下了趕緊奏陳皇上的主意。不過,按照徐渭的本意,戚繼光隻需向皇上奏明自己打算納孫惠娘為妾一事即可——雖說國朝律法載有明文,官紳士人一律不得納妓為妻,並不禁絕將煙花女子收為侍妾,更不必拿這種瑣事私事來汙濁聖聽;但是,世人皆知戚繼光家中閫政甚嚴,皇上也不會沒有耳聞,大概會認為戚繼光是想借一紙煌煌聖諭來壓服家中的悍婦戚王氏。當今聖明天子最是體恤臣下,又素有**之美,當年讓李時珍勸說海瑞納妾,既是延續海門香火,也是拿煌煌聖諭來壓服海瑞那位脾氣倔強又古怪的寡母。有海瑞的成例在,再加上戚繼光的聖眷厚重,想必皇上也一定會欣然同意做這個“冰人”。皇上都首肯了的事情,嚴嵩父子又豈敢再以此發難!

    可是,戚繼光思前想後,認定自己世受國恩,皇上待自己更有浩蕩如天的知遇之恩,萬死也不能欺瞞君父,便秉筆直書,言說自己帶著徐渭和曹聞道、錢文義三人閑逛秦淮,與一位不知名的錦衣衛六品武官在舊院名妓孫惠娘的居所寒芳齋發生了衝突,孟浪之舉有汙官箴,懇請皇上依照大明律法治罪。

    這樣奏陳,雖然自曝醜聞,有損戚繼光的威名,卻顯得自然合理了許多。之所以不點出嚴紹庭的名字,是因為那是出於他們的猜測,當然不能拿這樣的“不實妄言”來玷汙聖聽。徐渭對戚繼光的這一想法並無異議。次日,他們又接到嚴世蕃的請柬,越發不敢耽擱,就匆匆草具一疏,密呈大內。

    不過,昨日嚴世蕃宴請戚繼光和徐渭兩人,明明白白說是給他二人賠罪,再裝作不知道那位**狂徒的身份,可就犯下了欺君之罪。此外,如今皇上駐蹕南京,鎮撫司暗探番子遍布街頭巷尾,嚴世蕃大開中門迎候戚繼光和徐渭兩人的事情一定逃不過皇上的耳目,若是故意隱瞞,那可就成了朝臣邊將私相交往,犯了朝廷的一大忌諱,皇上若是起了疑,將他們二人罷官削籍乃至抄家滅族都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