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金蟬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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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的眼睛驀地一下子瞪圓了,“啊”地大叫一聲,將嘴裏的魚肉吐了出來,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當真是那種有毒的河豚?”或許是因為過度驚恐的緣故,他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嚴世蕃拚命地忍著笑,正色說道:“年兄這話說得奇!河豚若是無毒,東坡先生又怎會有‘拚死吃河豚’一說!莫非年兄曾聽說過這世間竟有無毒的河豚嗎?”

    徐渭的麵色先是發白,繼而泛青,舌頭也不聽使喚了:“可是,你、你們……”

    看他那緊張驚恐的樣子,嚴世蕃心中更是覺得十分好笑,愈發生出了捉弄徐渭的惡毒念頭,故意說道:“哼,年兄貪戀美味,一下子吃了那麽多,這一回非中毒不可!”

    徐渭更是麵無人色,驚恐地叫了一聲:“啊!”,僵坐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到徐渭如此激烈而失態的反應,戚繼光心中頓生疑雲——創立海軍出於當今皇上的首議,還曾多次頒布詔命、親下手劄,責令各地官府全力配合,煌煌聖諭,誰敢不尊;戚繼光又是官場人盡皆知的天子寵臣,誰敢輕慢?因此,東海艦隊當年在寧海台整訓之時,浙江巡撫衙門、寧波知府衙門等各級地方官府曾多次前往軍營犒軍慰問,少不了要送來幾條堪稱江南一大特產美味的河豚饋贈戚繼光等軍中將領。身為參謀長的徐渭曾經吃過多次,何曾有過什麽不適,今日緣何隻吃了幾口,就驚恐懼怕成這個樣子?

    孫惠娘卻不知道這些往事,不忍心這位才華出眾、又是戚將軍好友同僚的“徐先生”受嚴世蕃的捉弄,**話說道:“徐先生莫怕,嚴大人在和您說笑——”

    徐渭卻象是沒有聽到孫惠娘的話,呆呆地坐著,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忽然,他用手捂著嘴,飛快地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朝外奔去,門外立刻就響起了“啊、啊”的嘔吐之聲。

    嚴世蕃指著門口對侍立在廳中伺候的丫環們說:“快……快……哈哈,快去幫徐大人……哈哈哈……”

    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捧腹大笑起來。好在嚴府的丫環都見多識廣,立刻就領會了主人的意思,趕緊奔出去幾個,又是送水漱口,又是遞毛巾搽臉,來來回回奔忙了好一陣子,麵色蒼白的徐渭才由兩位丫環攙扶著,慢慢走了進來,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徐渭如此狼狽的樣子,嚴世蕃越發得意了,大笑道:“哈哈哈,文長兄,虧你還是學富五車、博古通今的江南才子!難道就不記得東坡先生有詩雲: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是何等的**雅致!象你方才這樣狂嘔濫吐,豈止大煞風景,若是東坡先生在天有靈,定會勃然大怒,將你逐出門牆哩!”

    徐渭苦著臉,有氣無力地說:“在下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大有可為之時,緣何要自尋短見,去吃那有毒的河豚?況且,在下學詩,隻重唐音,且須是雄渾高華的盛唐之音,那綺靡隱僻的晚唐之音都不入我的眼中,就更不說畫虎類犬的宋詩,蘇東坡也無奈我何……”

    徐渭投身軍旅就在東海艦隊任職,第一次隨船出海,也曾吐得翻江倒海。不過,他一直強撐著不肯歇息,贏得了軍中將士的交口稱頌。因此,看到他吐完之後竟要人攙扶著行走,說話也是這般有氣無力,戚繼光突然明白了過來,不禁在心中暗暗佩服自己的這位參謀長機敏過人,卻又擔心被狡黠的嚴世蕃看出破綻,裝作湊趣的樣子開口說道:“嚴大人,聞說河豚味美而有劇毒,食之不慎,便有**命之虞,是故東坡先生才有‘拚死吃河豚’之說,在下亦對這河豚向來頗有戒心。倒要請教,貴府廚師不知以何法炮製烹飪,方能穩妥?”

    嚴世蕃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還沒有等他開口,坐在戚繼光身旁的孫惠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說道:“戚將軍,怎麽連你也信了嚴大人的話?這哪裏是河豚,分明是鮰魚罷了。”

    戚繼光“噢”了一聲,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孫惠娘貿然**話進來,自然是不想自己心儀已久的大英雄也象那位“徐先生”一樣受到嚴世蕃的捉弄,見戚繼光對自己的話將信將疑,又解釋說道:“這真是鮰魚,盛產於儀征,因外觀與河豚十分相似,又名‘假河豚’。東坡先生詩裏麵說‘粉紅石首應無價,雪白河豚不藥人’,說的便是這種魚。”

    怕戚繼光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孫惠娘拈起筷子,伸到盤中,從魚頭那裏挑出一隻魚眼,說道:“河豚有毒,多在眼中,吃的時候必須先把眼睛去掉。這魚有眼,顯見得就不是河豚。”

    “哈哈哈!”嚴世蕃大笑起來:“文長兄,聽見孫小姐的話沒有?倘若你曉得河豚和鮰魚有這分別,也就不會平白無故地大吐一場了!孫小姐蘭心慧質,堪稱你的一字之師,你還不快快奉酒,拜謝她的指教之恩!”

    徐渭依然好象沒有從剛才的驚恐和惡心中緩和過來,連連擺手,說道:“孫小姐話雖如此,可在下適才受了驚嚇,腹內至今仍絞痛難當,酒是決然不能再吃了。”

    接著,他又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戚繼光,說道:“軍門,屬下實在失禮得很,不知可否先行告退……”

    戚繼光趕緊接過話頭,站起身來,向嚴世蕃拱手為禮,說道:“嚴大人,今日已然叨擾多時,我等這就告辭了。”

    嚴世蕃沒想到筵席未完,客人就被一道河豚嚇得要逃席。不過,他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既然給戚繼光和徐渭兩人準備的那幾份厚禮都已經半勸半強地讓他們收下了,也就不必再畫蛇添足,強留他們繼續吃酒。於是,嚴世蕃命人備下車轎,將戚繼光和徐渭送回館驛,又將孫惠娘送回了舊院。

    當夜,嚴世蕃再次來到府中後院,將今日宴請戚繼光和徐渭的詳情始末稟告了父親嚴嵩。嚴嵩微微一笑,說道:“東樓啊東樓,你真真應了‘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句俗話。苦心做的一篇好文章,被那個徐渭輕描淡寫的兩口河豚給攪得不能終篇,真是可惜!”

    正在興高采烈之中的嚴世蕃微微一怔,問道:“爹的意思是說,他狂嘔濫吐是假裝的?”

    “嗬嗬,堂堂討倭英雄、平夷功臣,竟被兩口河豚嚇成那個樣子,倘若說了出去,豈不令大明百萬官軍為之蒙羞?”嚴嵩歎道:“那個徐渭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他出身貧寒,麵對那等難得一見的寶物,竟一再推辭,可見其人年歲不大,內斂養氣的修為卻不淺;借河豚逃席之舉既不傷你顏麵,又得以金蟬脫殼,更顯其人機敏聰慧,絕非泛泛之輩!”

    嚴世蕃想想也覺得父親說的有道理,悻悻然地罵道:“這個天殺的窮酸秀才,竟敢跟我玩心眼!這個狗東西真是不識抬舉,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他!”

    嚴嵩沉下臉來,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又何必無事生非!”

    嚴世蕃不禁有些好奇,追問道:“爹爹為何這般高看那個自甘下賤、混跡於武人行列的窮酸秀才?”

    嚴嵩正色說道:“徐渭文武兼備、機敏通達,堪稱國朝後起一輩之中一時翹楚的人物,假以琢磨,必成大器。為父忝為內閣首輔,焉能不為朝廷留下這等有用之才?”

    這樣的官腔當然不能說服嚴世蕃,他不服氣地說道:“爹!正因他絕非池中之物,又不肯為我所用,倘若不趁他尚未發達之時將他**下去,日後必成心腹大患啊!”

    嚴嵩搖頭說道:“正所謂人各有誌,何必強求,不肯入我門下為我所用,也未必全是敵人,不該一概視若仇讎。再者說了——”

    嚴嵩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可知道,徐渭當年公車進京、應試製科,雖是出於浙江巡撫張繼先的舉薦,但張繼先卻是受了其時坐鎮南京的呂芳呂公公的暗中指使!一個出身寒苦、靠賣字畫為生的落魄書生,竟能跟大明內相攀上關係;呂芳那個一向不敢亂說亂動、更不與外臣私相交往的閹宦,竟也會為他撞木鍾,豈不咄咄怪事?”

    嚴世蕃回過味來,說道:“官場風傳,皇上膺天命為九州共主,上天便派了許多忠臣良將下凡來輔佐。難道說,他徐渭也是其中之一?”

    嚴嵩歎道:“這種怪力亂神之說,原本我是決然不信的,然則這些年來,皇上用人可謂不拘一格,又毫無識人有誤、擢黜失當之處,就不能不讓我心生疑惑了……”

    嚴世蕃沮喪地說:“照爹這麽說,我們那麽下氣力延攬他們,都是打了水漂了?”

    嚴嵩搖頭說道:“也未必如此,戚繼光和徐渭一文一武,都是目下不可多得的俊傑,自然不肯輕易放下身段。加之他們少年得誌,一帆風順,沒有經曆過官場蹉跌,還不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浪有多大,料想也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我們收攬過來。不過,他們並沒有斷然拒絕我們的好意,就說明還沒有完全倒向別人那邊,事情就有可為之處。今日就當是投石問路,想要將他們收入門下,還需日後再下水磨工夫。你且不必急於一時。若是機緣巧合,兩人也未必就不能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