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亦不刺從上杉謙信方才眼光之中流露出的驚恐之色看出來，他還有求生的**；而且，這一瞬間，亦不刺突然想起了自己，當年他悍然舉兵襲擊大明皇帝的聖駕，兵敗之後向俞大猷搦戰，失手被擒，當他羞憤不已打算自殺之時，是大明皇帝和俞大猷義赦了他的性命，這些年裏，盡管仍有不少漢人視他為十惡不赦的“韃子”，但絕大多數的漢人卻都將他當成了自己人，此次遠征倭國，還讓他執掌大軍，這是何等的仁義！既然上杉謙信是倭國有名的武將，有他投誠歸順，一定不亞於自己當年被赦免給蒙古各部帶來的震撼。倭奴再是冥頑不靈，總不至於好賴不分吧……

    而且，亦不刺知道，象上杉謙信這樣的人，之所以會夥同逆賊三好長慶舉兵對抗天朝義師，無非是受三好長慶或是其他什麽人的蠱惑，言說大明軍隊是為征服倭國而來。所以，他隻字不提大明，隻說是足利義輝的意思，想藉幕府將軍之名，說服眼前這位固然凶狠頑固、卻不失英氣豪情的倭奴酋首。看上杉謙信那樣動情的樣子，大概有戲……

    果然，上杉謙信聞言猛地一震，問道：“義輝殿下曾經提到過我？”

    亦不刺點頭說道：“不錯。不但是我，還有我軍俞大猷將軍、戚繼光將軍他們都多次聽到足利義輝殿下這麽說過！”

    看著眼前這位蒙古好漢一臉至誠的表情，上杉謙信不能再質疑他的話，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喃喃地叫道：“殿下……”

    看到自己的恩師不殺上杉謙信，李成梁立刻便猜到了亦不刺的用意所在，說實話，能夠生擒象上杉謙信這樣的倭奴酋首，並且能夠說服他歸順天朝，已經不能稱之為“大功”，而是應該稱為“奇功”一件，別說自己的恩師一定會因此加官晉爵，自己也一定能如願當上團長！因此，他跟著喊道：“上杉將軍，我家軍門的話你都聽到了吧？貴國幕府將軍足利義輝殿下還指望著將軍幡然悔悟，與我天朝王師共討逆賊三好長慶，奪回被三好長慶那廝竊據的京都呢！象將軍這樣的大將，一定精通我們漢學，難道就沒有聽說過‘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嗎？”

    可是，無論亦不刺，還是李成梁，就算是把倭國話說的再流利，對倭人心性的了解也隻是皮毛——他們一再提及幕府將軍足利義輝，隻會讓上杉謙信更加感到無地自容，愧對義輝殿下的青睞！趁著亦不刺感覺到上杉謙信已經被自己說動，將仍握著那柄短刃刀背的左手放鬆之際，上杉謙信將那柄短刃猛地一抽，倏地在手掌之中轉了個向，刀尖朝向了自己的小腹，猛地插了下去。

    亦不刺驚呆了，隻來得及“啊——”了一聲，那柄短刃已經刺穿了上杉謙信身上的甲胄和衣服，沒入了他的腹中。緊接著，上杉謙信握緊刀柄，用力向右一劃，鮮血立刻噴湧而出。

    亦不刺丟開了手中的戰刀，雙手抓住了上杉謙信還在向右劃下的那隻手。

    上杉謙信慘然一笑：“你不該阻攔我，使我不能完成漂亮的十字花切腹……”

    盡管亦不刺知道倭人最喜歡拿刀剖開自己的肚子，謂之曰“切腹”，卻不明白何謂“十字花”，但他知道上杉謙信死誌已決，不禁暗自慨歎一聲，放開了他的手。

    倭人切腹，通常是一刀刺入左邊小腹，一直向右劃到右肋；還要拔出刀來，再從右腹劃到左肋，這才算是完成了漂亮的十字花切腹。這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能完成如此痛苦的切腹，全憑一股勇氣。在剛才的角力之時，上杉謙信的力氣已經幾乎耗盡，加之亦不刺和李成梁一再提及幕府將軍足利義輝，讓他心神動搖、萬分羞愧；此刻又被亦不刺這麽一阻擾，也就沒有力氣拔出短刃再給自己一下，身子重重地倒了下去。

    亦不刺連忙伸出手，抓住了上杉謙信甲胄胸前的帶子，將他拉住了。上杉謙信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喘息著說道：“拜托砍下我的首級，拿給義輝殿下，就說我上杉謙信愧對……”

    上杉謙信的話還沒有說完，眼睛就閉上了，頭也向一旁歪去，顯然已經氣絕身亡。亦不刺提著他甲胄的帶子，輕輕將他放在了地上，望著那柄剖腹之後仍插在上杉謙信腹部的短刃，一時怔在那裏。

    眼看著一件奇功就要到手，該死的倭奴酋首居然自殺了，如此冥頑不靈，令李成梁好不懊惱。不過，一心要立功晉升的他立刻又找到了新的目標，對著一直站在那裏，既沒有逃走，也沒有插手上杉謙信和亦不刺對決的山本勘助說道：“你大概是上杉將軍麾下的大將吧？上杉將軍愧對貴國幕府將軍足利義輝殿下，已經切腹謝罪。不過，他在臨終之時，已經對自己的罪過幡然悔悟。你若是還執迷不悟，不速速下馬投降，就放馬過來與我一戰！”

    山本勘助微微一笑：“我並不是謙信公的部下，無從談起什麽悔悟不悔悟的。不過，對於謙信公慨然赴死的舉動，我山本勘助欽佩之至，也有心要追隨他而去。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來替我做介錯。甲斐武田氏家臣山本勘助的這顆首級，就交給你了！”

    說罷，他扔掉手中的武刀，從馬上跳了下來，盤腿坐在了滿地的血泊之中，伸手就解自己的甲胄。

    原來，山本勘助認為，自己已經把明國騎兵，尤其是那位統率騎兵的大將拖延在這裏這麽久了，主公一定已經順利地帶著甲軍主力撤出了大營，說不定已經走進了伊賀的崇山峻嶺之中，而明國騎兵不熟悉道路，一定無法追趕得上甲軍。也就是說，他已經**地完成了斷後的任務，可以毫無遺憾地去死了。而身為甲斐武田氏大將的他，當然不願意象一位小卒一樣被明國騎兵亂刀砍死，也就提出了要切腹。至於為何要邀請眼前這位毛頭小夥子為自己做介錯，不外乎是因為他能看得出來，在場諸位明**人之中，除了與上杉謙信對戰的那位大將，李成梁的地位最高……

    李成梁知道，所謂的介錯，指的是在山本勘助切腹之後砍下他的頭顱。說起來，鎮撫司日本情報網這些年來不遺餘力地收集各戰國大名之家的情報，對皇上一再提及並著重強調過多次的甲斐武田氏下了很大的功夫。山本勘助雖說排不進武田氏四大名臣（山縣昌景、高阪昌信、馬場信房、內藤昌豐）之列，卻也是家老之一，自然也少不了在鎮撫司日本情報網的資料庫裏占有一席之地。可惜的是，李成梁隻是一個小小的營長，官職低微，還無法接觸到那些機密情報，自然也就不知道眼前這個自稱是甲斐武田氏的家臣、名叫“山本勘助”的倭奴的身價雖說要低於剛剛切腹的上杉謙信，卻也頗為值錢。既然倭奴一心求死，他也樂意砍下他的狗頭，更不願跟山本勘助多費口舌，就跳下馬來，手持戰刀走到了山本勘助的身後，還不無揶揄之意地問道：“你還有什麽未了心願，抑或是給家中妻兒老小的遺言，可否需要我轉告？”

    “不必了。”山本勘助一邊解下甲胄，一邊說道：“我唯一的遺憾，隻是不能繼續侍奉主公。主公的恩情，我此生隻報答了萬中之一，隻有等到來世再報了……”

    卸下了甲胄，山本勘助將短刃插入了自己左腹之中，一邊劃向自己的右肋，一邊說道：“李君，能夠如此輕易地得到我山本勘助的首級，你的運氣真不錯啊……”

    李成梁聽得火冒三丈：這些王八操的倭奴果真狂妄自大到了極致！砍下你的狗頭，那是遲早的事情，被老子帶著弟兄們團團圍住，難道你還能插上翅膀飛走不成？你兵敗自殺，隻不過是省了老子一把子力氣而已，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麽運氣不運氣之類的鳥話！

    想到這裏，他不等山本勘助把短刃拔出來再給自己一下，完成倭人最看重的“十字花切腹”，就揚起戰刀，朝著山本勘助脖頸之處砍去。隻見他手起刀落，山本勘助的人頭就骨碌一聲滾落在地上。

    砍下了倭奴的首級，李成梁依然餘怒未消，看著戰刀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鮮血，臉上不禁露出了厭惡之色，看到身旁的地上扔著一麵旗幟，便用刀挑起來，隻見那麵旗幟原本是白色的，上麵已經粘上了一些血汙，還畫著希奇古怪圖案。李成梁也不管它，扯著那麵旗幟將自己的戰刀擦拭幹淨，然後又隨手扔回到了滿是汙血的地上。

    甲斐武田氏世代相傳、奉若至寶，武田勝賴為此還受到父親武田信玄當眾責罵的八幡太郎義家的白色大旗，就這樣被李成梁當作破布來抹刀，還隨手扔在了地上。若是甲斐武田氏的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不知道會不會大哭一場；而武田氏當代家主、人稱“戰國第一武將”的武田信玄若是知道此事，會不會羞憤不已、切腹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