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明智光秀徹底臣服自己的表白之後，織田信長點了點頭，嚴肅地說道：“好的！無論你是想做一國大名，還是幕府重臣；在我率軍上洛、掌控天下之後，你都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

    明智光秀將額頭緊緊地貼在織田信長腳下的榻榻米上，說道：“多謝主公！”

    織田信長話鋒一轉：“不過，你應該知道，我的家臣之中，有許多人世代在織田氏家中奉公，並且隨我出生入死多年，先後斬下了天下人今川義元的首級、取得了美濃國。可就連首席家老林佐渡守通勝，也隻領有三千石的俸祿。我給你一萬石，一定會讓家中所有人瞠目結舌，無論對你，還是對身為主君的我，都會心生不滿，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我要你盡快施展才能，讓他們服膺你那樣豐厚的俸祿。”

    明智光秀一向自詡有經天緯地之才，當然並不懼怕織田信長提出的考驗，慨然說道：“請主公吩咐，在下願意領受一切任務。”

    織田信長說道：“你以前住過這座城，來的時候應該也看到了我正在命人修建新城。就請你說說看，這座新城怎麽樣？”

    明智光秀知道織田信長是在考驗他的築城之術，仔細地想了一想，這才字斟句酌地說道：“盡管還沒有完全建成，但從已經開展的工程來看，規模比以前大了數倍不止，不用說一定是相當的雄偉。這樣的城池，在當今的日本，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織田信長猛地一拍膝蓋：“說的不錯，十兵衛！我就是要建一座天下絕無僅有的大城，作為我遙指京洛、圖霸天下的主城，更要成為令天下人懾服和景仰的一座名城！那麽，你認為，從目前的進度來看，要建造好這座新城，還需要多少時間？”

    這個時候，濃姬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嬌嗔道：“殿下，你並沒有把歧阜城的圖樣給光秀表哥看，就貿然問他工程所需時間。這樣做，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啊！”

    織田信長冷哼一聲：“在我們織田氏家中，還從來沒有過俸祿超過五千貫的家臣。難道我那一萬貫的俸祿就是那麽好拿的嗎？”

    濃姬剛才輕咳一聲，也將跪伏在地上的明智光秀的目光吸引了過去，他敏銳地瞥見，濃姬昂著頭在和織田信長說話的同時，一隻纖纖玉手從寬大的和服袍袖中伸了出來，放在身下的榻榻米上，露出了三個指頭。這是在暗示他，應該回答三個月！

    略一猶豫，明智光秀抬起頭，應道：“如果是在下主持築城的話，需要半年時間！”

    濃姬麵色頓時蒙上了一層寒霜——原來，織田信長原定的工期就是三個月之後，可是，前田利家和平手成義兩人非說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工，至少需要四個月的時間。她悄悄伸出三根手指暗示明智光秀，就是要讓他討好織田信長。沒有想到，明智光秀沒有注意到她的暗示，並且給出了比前田利家和平手成義兩人還要長的時間，不用說，一定會觸怒對此無比重視的織田信長……

    不過，令濃姬頗為詫異的是，織田信長並沒有當即勃然大怒，反而疑惑地看了明智光秀一眼，說道：“你要半年時間嗎？要不要先看看歧阜城的圖樣再說？”

    明智光秀淡淡地說道：“不用了，因為主公如果要在下主持築城的話，在下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設計圖樣，以前的圖樣對在下來說毫無用處！”

    這一回，輪到織田信長驚詫了，他怔怔地看著明智光秀好一陣子，突然怒氣衝衝地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座城的圖樣是經過我審看的？你竟然說是毫無用處？還有，你知不知道歧阜城是我信長的居城？你竟然說是要按照你的想法來建造？！”

    明智光秀毫不畏懼地迎著織田信長憤怒的目光，說道：“請主公恕在下直言——主公的責問，在下並不認同！主公剛才親口說過，要將這座歧阜城作為遙指京洛、圖霸天下的主城，還要使之成為令天下人懾服和景仰的一座名城。所以，在下認為，它不僅僅是主公的居城，更是一座天下人之城，或者直接說是一座天下之城！”

    織田信長喃喃地重複著：“天下人之城……天下之城……”

    玩味了許久之後，織田信長突然綻露出了笑臉：“說的不錯嘛，光秀！歧阜城的確不僅僅是我信長一個人的居城，也不僅僅是織田氏的主城，更應該是一座天下之城，這才附和我‘天下布武’的誌向！”

    明智光秀微微欠身，算是答謝了織田信長的讚許，然後說道：“聽到主公說起‘天下布武’的誌向，在下想請問，聽說主公啟用了一枚新的印信，印文正是‘天下布武’這四個字，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看一看？”

    織田信長從腰間的印籠裏取出了那枚純金製成的印信，遞給了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膝行兩步，雙手接過了那枚印信，上麵果然刻著“天下布武”四個大字。

    仔細端詳著這枚印信，明智光秀說道：“請主公恕在下直言，這枚印信不宜做主公的大印。”

    織田信長剛才一聲親昵的“光秀”和平日十分難得的讚許，使得濃姬一直懸在半空之中的那顆心頓時落到了肚子裏，認為一直被壓製住的光秀表哥終於找到了施展才能、讓夫君織田信長刮目相看的機會，這對他日後在織田氏家中立足、晉升大有裨益。比如說，夫君織田信長很有可能就勢把當前最為緊要的督造歧阜城的重任交給他，使他可以迅速崛起為織田氏家中一位耀眼的明星。可是，明智光秀接下來關於印信的說法立刻又讓濃姬的心揪了起來——掌控天下、平定亂世是織田信長畢生夙願，奪取稻葉山城之後，他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將稻葉山城全部拆除重建，並更名為歧阜城；二是啟用了“天下布武”的印信，向家臣乃至天下人宣示自己謀取天下的雄心壯誌。沒想到，明智光秀先是全盤否定了織田信長關於修建歧阜城的構想；接下來又對那枚“天下布武”的印信提出了非議，這簡直是在故意跟織田信長作對！

    濃姬是何等聰慧過人，自然能夠隱約猜到，明智光秀這麽做並不是想要在新主君麵前賣弄才華那麽簡單，而是心中對於織田信長一開始傲慢無禮的接待十分不滿，甚至覺得倍受屈辱；剛才和織田信長之間那場關於俸祿的交鋒又讓他覺得被織田信長占盡了上風，就想要從修建歧阜城和印信這兩件事情上麵扳回局麵，不說能夠讓織田信長心悅誠服，至少也不讓新主君小覷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當然也並不算是十分錯，但是，濃姬的心中卻泛起了重重疑惑：光秀表哥這樣的心態，是否為一個誠心歸順織田氏的人所應該有的？再者，脾氣暴戾的夫君織田信長能否容得下家臣如此大膽地挑戰自己的權威……

    出乎濃姬意料的是，聽到明智光秀說那枚“天下布武”的大印並不配做自己的印信，織田信長並沒有發怒，反而饒有興味地瞥著明智光秀，問道：“你說這枚印信不宜做我的大印，理由是什麽？”

    明智光秀侃侃而談：“在下冒昧猜測，主公啟用這枚‘天下布武’的印信，是要向諸國大名、各地領主豪族乃至全天下人宣示自己謀取天下的決心。而這枚印信為純金所製，華貴有餘，威儀卻稍嫌不足。此外，印文為漢文隸書，厚重有餘，古樸卻稍嫌不足。”

    濃姬再次放心下來：看來是自己多慮了，光秀表哥並不是故意要和夫君作對，隻不過是想藉此顯露自己的漢學才華而已。這倒是個好事情，夫君從小不喜歡讀書，雖然在明國待了幾年，明國話說的倒還流利，漢學水平卻未必高到哪裏去，家中其他人，包括曾經跟隨夫君到過明國的前田利家、丹羽長秀和豐臣秀吉也都是如此，林通勝、柴田勝家他們這些隻是曾經出使明國的人就更不用說了。而在眼下的日出之國，明國人說話比幕府將軍義輝殿下還有分量得多，織田氏又和明國有著非比尋常的親密關係，日後少不了要經常和明國打交道，一定還會經常派人出使明國，既是看望被送到萬裏之外的明國皇帝內庭的阿市妹妹，更是和明國加深關係，爭取他們更大的支持。那麽，精通漢學的光秀表哥大有可為之處。或許，光秀表哥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故意引出印信的話題吧。他這樣聰慧機敏而又足智多謀，一定能得到夫君的寵信和重用，明智一族必定複興有望，九泉之下的母親大人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織田信長“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隻是這些枝節問題，我還當是你看了‘天下布武’四字印文，認為我目前還隻是占有兩國，領地也隻有一百二十萬石，應當韜光養晦、徐圖霸業，不宜這麽早地暴露出自己謀奪天下的大誌呢！”

    明智光秀微微低下了頭：“在下不敢！主公乃是一代英豪、天縱奇才，放眼日出之國，沒有任何人能和主公相提並論！雖然主公眼下隻有兩國一百二十萬石的領地，日後前程卻是不可限量，也必將成就一番豐功偉業。就如同是一顆初升的太陽，一開始隻是慢慢地躍出海麵，光芒也並不耀眼；等到升到了半空之中，一定會光芒萬丈、普照大地，給萬物生靈帶來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