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欺善怕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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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開的很快, 可以看出黃丹林急迫的心情。

    顧騁一邊低低和霍譽非說話,一邊在心裏想一會要怎麽向霍譽非解釋自己昨天不是“摔了一跤”而是和人打架了。雖然從戰況來說他似乎更勝一籌,但畢竟不是什麽光鮮的事。

    尤其打架的原因還是對方見色起意,動手動腳,威逼利誘,甚至要把他鎖在房間裏。

    被人見色起意也就算了, 竟然是同性?

    顧騁內心裏並不認同自己是同性戀, 他覺得如果霍譽非是女孩,自己照樣會喜歡上對方。

    昨天麵試他本來不想去的。

    這次是一個國內比較有名的運動品牌, 全權委托給anddy的公司做春宣策劃。黃丹林就建議顧騁去試一試。顧騁很清楚自己資曆低, 經驗也不足, 這個機會落在他頭上的可能微乎極微。

    當然這些都是向黃丹林解釋自己不去的借口, 真正原因是這個工作太花費時間了。

    因為要配合三四月的新品發布, 廣告前期拍攝就幾乎貫穿春節前後所有假期,並且還要去外地。這就會打亂顧騁的安排——他答應好了要帶男朋友出去玩呢。

    隻是黃丹林卻一再堅持,甚至說無論他想不想接,這個麵試都要去試一試, 態度顯得很微妙。他真的到場才發現根本沒有什麽麵試, 或者說來“麵試”的隻有他一個人。

    顧騁馬上就意識到了事情不對。

    所以他碰也沒有碰對方親自給他端來的咖啡, 站起來就要離開。

    顧騁不是沒有遇到這種情況。

    在開始接觸這一類工作之後, 也有不少直接或是間接找到他, 問“報價”的人,提出想要“讚助”的人。玉寶齋的老客每月都會收到最新的宣傳冊,這裏麵就有人因為畫冊上手的圖片對模特本人產生了興趣, 專門找到玉熙要顧騁聯係方式的。

    當然他無一例外都拒絕了。

    一般情況下,這種事情大家都講究你情我願。顧騁隻要表明態度,對方一般都不會繼續糾纏。

    這次也是一樣。

    那位年少有為的anddy表現得非常彬彬有禮,一邊試圖表達這件事完全是個誤會,一定是denny搞錯了他的意思。另一邊建議顧騁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坐下來聊一聊,自己覺得對方的氣質很合適,說不定真的能夠拿到這個offer。

    他看著顧騁,笑容中隱約有點暗示。

    為什麽不抓住機會呢?

    因為這並不是什麽機會,這是交易。而顧騁絕對沒有做這種交易的打算。

    他非常肯定的微微一笑,表示這個工作“不適合”他,也超出了他能力的範圍,就想要離開。

    anddy卻無論如何不同意他走,並且玩笑又強硬的表示他如果一定要走,至少也要喝了自己衝的咖啡,否則就是不給麵子。

    這個麵子顧騁不可能給。

    很多苦他都可以吃,但很多事情他卻不能忍。

    anddy態度已經表現的這樣明白,誰知道這杯咖啡裏有什麽東西呢?

    於是在對方步步緊逼,動手動腳,把手放到不該放的地方的時候,顧騁就沒有控製住自己。

    場麵很混亂,anddy也不是什麽善茬,顧騁差點被掄在頭上,肩膀卻沒有躲開,被狠狠摜了一下。

    等到一路回家,他漸漸冷靜下來,也覺得這件事自己處理的不夠理智。

    但更奇怪的是anddy的態度。

    很不對勁。

    這樣他越想便越冷靜。

    隻是這種冷靜在見到霍譽非的時候就破功了。

    顧騁覺得挺沒麵子,早知道今天會被抓包,昨晚他就坦白從寬了,這樣還來得及自我美化一下,總好過讓霍譽非吃飯的時候從別人那裏聽來吧?

    這麽想著的時候,他偷偷看了眼對方垂落下來一顫一顫的眼睫。

    對方捉了自己的一隻手低頭玩著,忽然眨眨眼:“到了。”

    就像是司機在聽霍譽非指揮一樣,車子拐過一個彎,真的停了下來。

    還是一家特別高級的法式餐廳。

    黃丹林看著對方的目光不禁就有些狐疑。

    試探道:“你也來過這一家?”

    霍譽非搖頭:“沒來過。”

    宋譽萊倒是常常來,據她說這一家和她在裏昂吃過的一家味道非常相似,比較正宗,喜歡帶同學和朋友來這裏嚐特色菜。

    裝修也是法式風格,一進門就是柔媚靡麗的洛可可花草卷紋。還有各種金色的和水晶的裝飾,顯得璀璨生輝。

    霍譽非覺得有點閃眼睛。

    轉頭跟顧騁抱怨:“果然還是女孩子喜歡來這種地方。”

    他說的是宋譽萊。

    這句話被黃丹林精準的聽到耳朵裏,她也沒有說什麽。

    按照黃丹林來之前的說法,anddy早已經定好了位置在等著他們了,到了卻沒有看到對方的影子。黃丹林心裏就有點不耐煩,拿著手機走到一邊去講電話。

    過了一會她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霍譽非已經在吃桌子上配的鬆仁幹麵包了。每一桌配送的隻有一小碟,黃丹林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好幾個空碟子。

    所以這是吃完了還要了不止一次嗎?

    這讓黃丹林覺得極為丟臉。

    這樣的地方她當然不是第一次來,但每一次來都是為了招待重要的客人。而她招待的哪一位不是嚴格遵守餐桌的禮儀呢?

    平心而論,對方吃東西的樣子並不難看,但是這樣吃開胃的麵包片,好像根本不知道後麵的主菜才是真正的好東西,顯得非常沒有檔次。

    要黃丹林說,她寧願帶著顧騁這種,知道自己不懂就乖乖坐著。也不願意帶顧騁男朋友這種的來丟臉。

    她心裏剛剛閃過這樣的念頭,就看見霍譽非忽然撕下了一小塊麵包笑眯眯喂進了顧騁嘴裏,對方竟然還從善如流的吃了。

    就著對方的手吃了?

    黃丹林一時無語,竟然不知道要說點什麽。

    霍譽非還在那問顧騁“好不好吃”。

    他知道對方的口味,估計會吃不慣。來到這裏就能看出對方壓根沒有了解過顧騁的口味,反正對方也不是誠心誠意請客道歉,他們也就隨便吃一吃。

    不過這裏的鬆仁麵包做得還不錯,霍譽非就想讓顧騁嚐一嚐。

    他還好了,現在什麽都能吃一點,沒有什麽覺得特別好吃,也沒有什麽覺得特別難吃。

    宋譽萊吃穿上一向挑剔,這家的幹麵包卻都給了八十分,有次還專門帶回家,不過那次霍譽非沒在,就沒有嚐到。

    現在吃到,覺得味道確實不錯。

    霍譽非用餐巾擦了擦指尖,低頭給宋譽萊發消息,對她的推薦表示認可。

    黃丹林頓時更加看不下去了。

    覺得對方實在太沒有見過市麵,她幹脆就直接無視了霍譽非,趁著anddy還沒有到,希望能從顧騁這裏套一些有用的信息出來。

    並且修複一下他們的關係。

    黃丹林承認昨天她是有點錢迷心竅了。

    她最近在股市虧了一大筆錢,正是手頭最緊的時候,anddy這時這時遞上橄欖枝——一張漂亮到讓她不可置信的支票。

    要她做的也很簡單,僅僅是“推薦”她手下叫顧騁的那個模特來自己這裏“麵試”。

    這裏的引號是黃丹林自己加上去的。她在這一行做了多久,怎麽會聽不出對方的意思?按道理她早就問過顧騁的態度,這個時候不應該在這裏牽線搭橋。但anddy給的這筆錢誘惑又非常的大,要她這麽放棄太可惜。

    黃丹林花銷也很高的,從她能來得起這樣的地方就能夠看出。因此,這件事上她違背了自己的原則。

    其實也沒有什麽原則的,黃丹林之前口碑那樣好,不過是因為她好麵子,口碑好一點做事也方便。對做這樣的事她其實心裏沒有太多障礙。

    隻是後來聯係顧騁又聯係anddy才發現anddy事情做的過了。

    anddy做人有口皆碑不論真假,都不可能幹出這樣授人以柄的事。

    黃丹林也察覺到事情不同尋常,反正錢已到手,她也沒有繼續蹚渾水的打算。

    這時候卻出了變故。

    黃丹林看向顧騁的目光已經有點不一樣了。

    事情還沒過去二十四小時,她和anddy就被人找上了門。

    既然有這樣大的能量,為什麽還要辛辛苦苦從平麵模特做起呢?

    他拿到對方的資料上,父母雙方顯示的是孤兒,不可能有什麽社會關係。如果說他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讚助人”,對方能允許他光明正大的養小白臉嗎?

    黃丹林迷惑不已。

    她其實都已經後悔了,為了那麽點錢把自己卷進更大的麻煩裏。

    尤其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得罪的人是誰。

    黃丹林心裏有點慌,總之這件事一定要解決。

    anddy神思不屬的摸著西裝扣子,慌慌張張朝他們走過來。黃丹林等對方走近就發現,anddy的臉色非常難看,心裏就微微咯噔了一下。

    對方視線落在顧騁身上,又在霍譽非臉上停了停,然後克製著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拉開凳子坐了下來,為自己的遲到道歉。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甚至沒有和黃丹林交換視線,又一次站起來,對著顧騁深深鞠了一躬,誠懇道歉,並且一五一十將昨天他怎樣給黃丹林了一筆錢,怎樣準備有問題的咖啡,怎樣安置針孔攝像坦白了出來。

    顧騁目光越來越冷,一時沒有說話。

    桌子上的沉默讓兩人都有點不安,anddy至少已經三十多歲,但保養得很好,看起來格外年輕。可惜的是,他現在臉上一片狼藉,就算是化妝也沒能完全遮掩掉。

    確實,如果不化妝,可能更加沒法看。

    anddy兩隻眼睛都是青腫的,右邊的臉頰也像是含了個核桃,說話也不是非常利索。霍譽非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對方。有點欣慰的想,看來顧騁身上那一點小傷算不上吃虧。

    安靜的時間被不斷拉長,桌子上沒有任何人開口。

    anddy和黃丹林是來“道歉”的,他們在等待一個“判決”結果。

    而在背後操縱這個小遊戲的霍譽非,也沒有開口的打算,他想看看顧騁會怎麽做。

    每個人都要成長的,從某方麵來說,顧騁比現在的霍譽非要成熟。然而另外一個方麵,二十歲的顧騁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去學。

    我們小的時候,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能用黑和白進行分類,長大後遺憾的發現,純粹的黑白是不存在的,以為灰色是世界真正的顏色。

    事實上呢?世界確實是黑和白的,隻不過每個人每件事都不單單是黑或者白。這兩種顏色在不同的時間,不同出現,甚至可以相互轉換。

    在那些人生遊戲的高端玩家麵前,黑色是可以輕鬆變成白色。

    就像現在,無論anddy昨晚準備咖啡和針孔攝像的時候多麽有恃無恐,這個時候卻不得不一字不漏的坦白。

    而對於那些稍不注意就可能銷號下線的遊戲菜鳥而言,看到的黑色總是會比白色多一點。

    善良當然是好的,公證當然是好的,這個世界也當然需要秩序和契約。

    然而因善良而被欺辱,因仁慈而被苛待,因貧窮而被不屑一顧,也都實實在在存在。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欺善怕惡,欺弱怕強。

    顧騁即使從小就嚐盡人情冷暖,霍譽非卻仍舊擔心對方太過天真。

    假如昨天警惕性差了一點呢?

    加入anddy摸透了顧騁的性格,準備的更加周全一點呢?

    假如霍譽非真的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呢?

    所有受過的傷害不是一句“莫欺少年窮”就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可能一朝青雲,半路腰斬。就算是再灼人的才華也都容易被扼殺在幼年。

    他已經學會不再繼續執著於在對方身上尋找當年顧承嶽的影子。但那又怎麽樣呢?無論是顧騁還是顧承嶽都是他極為重要的人。

    霍譽非不打算把對方前方的道路全部清掃坦蕩。

    每個人的路都要自己走出來。

    霍譽非期待看到顧騁成長。

    漫長的沉默持續發酵、蔓延,直到被切金斷玉一般狠狠打斷。

    顧騁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非常的平靜。

    他對anddy說:“你剛說的話,再說一遍。加上時間,地點,在場人。”

    然後他掏出手機,打開錄音,靜靜的看著對方。

    anddy和黃丹林臉一瞬間同時綠了。

    他沉默了片刻,試圖含混過去,向顧騁反複的道歉,解釋,表示自己昨天做的那些事都不是出自本意,不過是有人主使。

    顧騁打斷了他,非常平靜的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

    意有所指的補充道:“既然你能說一遍,就能說第二遍。”

    anddy臉色難看。

    然而最終,他還是緩緩開口,按照顧騁的要求,把剛剛自己說的話清清楚楚重複了一遍。

    等他全部說完,重新靠在椅子上的時候,已經滿頭冷汗,如喪考妣。

    顧騁收回手機,按下保存,然後從頭播放了一遍,anddy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出來,中間還夾雜著幾聲黃丹林緊張而急促的呼吸。

    無論黃丹林在這件事裏擔任什麽角色,在anddy說出自己和對方的交易,以及自己的犯罪意圖之後,黃丹林就已經牽扯不清了。

    顧騁檢查完錄音之後,就拉著霍譽非站起來,他對黃丹林微微鞠躬:“黃姐,我這段時間多謝你的照顧。”

    握緊了手機的同時也握緊了霍譽非的手。

    然後轉身離開。

    他們漫步在b市繁華的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喧鬧著或者安靜著擦肩而過。

    顧騁情緒有點低沉,還有點神思不屬,忽然注意到來來往往的路人都在若有若無的打量他們的時候,才發現他的手指和霍譽非的還緊緊交錯在一起。

    這個時候大家的思想和認識還沒有那麽開放,目光裏詫異之外,多少還有些怪異。

    顧騁根本不在乎,但他在乎霍譽非,因此他們出門的時候總會注意點。

    但現在,他卻不想就這麽鬆手。

    霍譽非了解他的心情,隻是彎唇笑著,又把手指扣緊了一些。

    肌膚和指骨之間傳來的令人緊張的力感仿佛多米諾骨牌,順著牽連的神經和血液一鼓作氣衝進心房。

    讓他心裏漲漲的,軟軟的,也有點澀澀的。

    忽然就忍不住問對方:“人為什麽要做好人?”

    但他真正困惑的,或許是人為什麽不做“好人”。

    無論是anddy還是黃丹林,都不全然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人品口碑也都實實在在,並非空穴來風。

    但他們的底線卻又這樣不堪一擊。

    霍譽非想了一下,似乎反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

    他問顧騁:“你覺得我穿衣服怎麽樣?”

    “啊?”

    “好看嘛?”

    顧騁立刻點頭,非常真誠道:“當然好看。非常好看。”

    霍譽非忍不住樂了:“真的啊,可是很多人都覺得我品味很差。”

    顧騁不讚同的一揚眉:“是嗎?我從來不會這麽覺得。”

    “剛剛在餐廳,我連續要了兩三碟鬆仁麵包,是不是顯得很沒格調,很小家子氣?”

    顧騁忽然停住腳步,轉身認認真真注視他,一字一頓的說:“你穿什麽衣服,我都覺得非常好看,比其他人好看一百倍。你不停的吃小麵包也很可愛,當然以後可以少吃點,這樣就有餘地吃更多別的東西,但隻要你喜歡,我一點也不介意。”

    霍譽非低低笑了:“你對我要求真低。”

    顧騁抬起他下巴:“我永遠不會向你提要求,因為我喜歡的就是你的樣子,不論是穿的是幾十塊的衣服還是幾千塊的衣服,我都喜歡。你願意做改變我當然讚成,但我不要你為我做改變,我永遠喜歡你當下的樣子。”

    哦,那真好。

    霍譽非在心裏想,其實他的衣服還要更貴一點,這也就是說,他穿更貴一點的衣服的時候,顧騁也依舊喜歡嗎?

    “那我也是。”霍譽非坦坦蕩蕩抱住他,在他耳朵邊說:“所有真心喜歡你的人,都永遠喜歡你當下的樣子。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做所謂的‘好人’,我希望你問心無愧,我希望你快樂。”

    顧騁更加緊的抱住他,輕輕的說:“我記得了。”

    不光是霍譽非說的話。

    還有今天發生的一切。

    有人在陷害他,有人在保護他。無論是陷害還是保護,或許都因為有利可圖。他現在一無所有,但不代表他永遠一無所有。

    不過他還是有點好奇。

    忍不住鬆開一點力道,看著霍譽非的眼睛和他討論:“你說,到底誰在幫我?”

    霍譽非身體微微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