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失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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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譽非回國的時候, 是十一月的深秋。

    他已經在英國和非洲之間輾轉奔波了兩個多月,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房子被收拾的整整齊齊,每一樣東西都放在它該在的位置,廚房和衛生間的垃圾都已經被清理,冰箱也幹幹淨淨,霍譽非在房子裏走了一圈, 才意識到行李箱還一直被拖在手上。

    頓時手一鬆, 輪子在地板上咕嚕咕嚕的聲音就被按下了暫停鍵。

    隻剩下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合上冰箱門,從廚房走出來, 走進臥室, 開始一個接著一個抽屜、櫃子, 依次拉開, 去看少了什麽東西。

    除了衣服、身份證, 還有錢包、鑰匙,其他的東西都原封不動。

    沒有什麽發現。

    霍譽非坐在床邊,又打開了床頭櫃。

    心裏突然緊張了起來,那裏麵放了一個信封。

    他拿在手裏, 手指碾了碾, 薄薄的, 好像隻有幾張紙。

    霍譽非盯著信封來回研究了好半天, 才決定打開。

    幾張紙上麵確實是顧騁的字跡, 上麵一條一條羅列著附近好吃又營養的外賣、物業電話、電器維修電話、社區民警電話……家裏常用的小東西、比如扳手、體溫計、電池、開瓶器……都放在什麽位置,他愛吃的小零食都市在什麽地方買的,電腦偶爾出現的小問題要怎麽解決, 常備藥物放在什麽地方……零零總總,事無巨細。

    霍譽非表情沉默著,一字一句從頭看到尾,終於看到了最後幾行。

    對方提醒他,再忙要按時吃飯和休息;晚上空調溫度不要調太高免得蹬被子;不舒服就要及時看醫生,不能覺得身體好就懶得吃藥。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說自己要幹什麽、去哪裏……以及什麽時候回來。

    一切都未知、一切都不確定。

    霍譽非收回視線,隨意的把薄薄的幾張紙仍在床鋪上,然後拿起手機打電話。

    他們已經兩周沒有聯係了,一個是因為他忙、很忙很忙,另一個呢,是他想馬上就要回來了,不要逼得太緊,給小兔子留一點喘息的餘地。

    意料之內,話筒裏響起號碼被注銷的提示。

    霍譽非平靜的收回胳膊,又撥通了另外一個,如果他想,總會有辦法查清楚顧騁去了哪裏。

    然後手機裏“滴滴滴”響了幾下之後,又被他快速按斷了。

    隨即被丟在了床頭櫃上,黑色的金屬機身磕蹦了兩下,掉進了拉開的抽屜裏。

    霍譽非不耐煩的脫掉外套丟在地上,同時蹬掉鞋子,直接撲到了床上。

    床鋪又厚又軟、好像上麵還殘留著小兔子皮毛鬆軟順滑的觸感,霍譽非因為這個聯想心裏好笑了一下。誰讓他總愛在心裏偷偷把人家叫小兔子,可不是現在就溜的不見影子了?

    之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連續兩個月幾乎不眠不休的工作和十多個小時的航行,讓從來都精力滿滿的霍譽非,第一次產生這種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催促他立刻睡覺的幻覺。

    風塵仆仆趕回帶來的短暫興奮將身體裏的最後一點精力掏空,他不再勉強自己,真的閉上了眼睛。

    並且打了個滾,好把自己的眼睛埋進枕頭裏。

    然而下一秒,他又忽然迅速的爬了起來,從身體下麵小心翼翼抽出幾張紙,壓在床頭櫃上,一張張就用手心努力抹平。

    本來平整的紙頁出現了橫七豎八的折痕。

    他又站了起來,從書架上取出基本厚厚的工具書,把一頁一頁信紙小心的對準、夾了進去,又在上麵疊了十多本。然後才慢騰騰的躺回床上,目光卻停留在了高高壘起的書冊上。

    迷迷糊糊,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房子裏一片漆黑,安靜的有些怕人。

    霍譽非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他有一點點、隻有那麽一點點怕黑。

    而且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獨自處在一個封閉沒有一點光的地方。如果周圍有人或者任何動物、哪怕是窗戶外麵很遠的地方亮著光,那麽就沒關係。

    雍和宮這一帶本身就不是繁華的市區,窗簾又是拉上的,整個房子就黑洞洞沒有一點點光線和聲音。

    霍譽非在靜悄悄的黑暗裏一動不動的躺著,好久好久之後,掉進抽屜裏的手機忽然嗡嗡震動起來。

    同時屏幕也亮了。

    他僵硬的鬆了一口氣,掙紮著爬起來接通放在耳朵邊。

    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是誰。

    “喂?”

    “譽非?”霍啟東本來打算說正事,因為電話裏小兒子的聲音起了點疑心,“你現在在幹什麽?”

    霍譽非自己平靜了幾秒:“爸爸?我剛剛醒過來,才下機,有點困,睡了一覺。”

    霍啟東“嗯”了一聲:“休息好了嗎?”

    “還行。”

    霍譽非一邊說話,一邊扭開了床頭燈,地毯上頓時亮起了一片暖光。

    進屋的時候也忘記了換拖鞋,現在就赤著腳走下床,先把臥室燈打亮、然後是衛生間、廚房、起居室,整個房子裏的所有燈都被點亮了。

    電話裏,霍啟東問他:“什麽時候回家裏來?”

    霍譽非問:“媽媽最近在家?”

    “宋女士最近在日本。”

    霍譽非一邊燒上熱水,一邊開玩笑:“哦,那就是想我了。”

    霍啟東也樂了:“如果和你通話的是宋女士,你還敢這麽說嗎?”

    霍譽非立刻嘴硬:“當然了,有什麽不敢的,難道我說錯了什麽話嗎?”

    電話裏傳來一聲“等等”,然後是隱隱約約一句“譽非有話對你說”,就被交到了另外一個人手裏。

    電話裏響起宋國珍的聲音:“譽非,你要跟我說什麽?”

    霍譽非:……

    幸好他反應迅速,隨便找了最近遇到的幾個問題,向宋國珍“請教”。

    十幾分鍾之後,電話被交回給霍啟東。

    霍譽非聲音蔫蔫的:“爸爸,你竟然玩文字遊戲。”

    霍啟東笑道:“兵不厭詐。”

    然後又問了問他自己在南非那邊的情況如何,有沒有遇到什麽困境。

    霍譽非有點驚奇,自從他幾個月前正式和霍啟東談過自己的選擇之後,對方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他在做的事。算是身體力行了一把“家族不會給予你任何支持”。

    很明顯,霍啟東心情不錯。

    霍譽非試探了兩句,卻通通被避而不談。

    聯想起過年時霍璋祚閃爍的態度,霍啟東在雪梨盤桓,顯然家族有所圖謀。

    至於現在……那麽是初見成效了?

    霍譽非不會覺得,能讓霍啟東和霍璋祚費心操持的事會簡簡單單在數月之後就看得到成果。

    但既然霍啟東沒有深談的意思,他也不再追問,確定了自己回家的時間,就掛斷了電話。

    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坐了一會,聽見水燒開的聲音,給自己倒了一杯,靠在流理台上慢慢喝完。覺得肚子有點餓,在櫃子裏翻了一圈,隻找到幾包速食麵。

    霍譽非也不嫌棄,甚至泡都懶得泡了,直接拆開袋子哢嚓哢嚓吃完,洗了個澡繼續躺上床睡覺,這一次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總算把最近欠下來的睡眠一次補掉了。

    晚上的時候,他回了主宅那邊,霍啟東和宋女士也剛好是這會到家,可以一起吃晚飯。

    今年九月的時候,宋譽萊飛往雪梨,繼續學業,和她一同去的,還有她的男朋友尹哲。

    尹哲的傷勢已經基本恢複,但仍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大麵積疤痕,宋譽萊和他談過許多次,終於讓他同意和自己一起來雪梨,一邊繼續讀書,一邊也可以享受良好的醫療。

    對於尹哲和宋譽萊的事,霍啟東和宋女士約定不再發表看法。同時,針對半年前的那件事,他們也沒有給予宋譽萊任何安慰。

    按照霍啟東的話說:“你是成年人了,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同樣的,這句話他也說給了霍譽非,就在當時應小芳事情處理結束之後,霍啟東和霍譽非談過一次,讓他反思自己的處理方法合不合適、恰不恰當、有沒有什麽疏漏、以及為什麽最後還是出現了不可控風險。

    霍譽非一一思考了這些問題。

    霍啟東給的原因是,他還沒有深刻的領會到風險的本質。

    這讓他似有所悟。

    後來聽說應小芳醒過之後,得知母親將永遠不見天日、父親也背上一輩子罵名,羞憤之下,精神上受到極大打擊,休克了許多次。又聽說應梅東無法支付應小芳高昂的費用,不得不削減開支,並且讓她提前出院,父女之間發生了幾次激烈爭吵。撥雲見日之後,人性也隨之昭昭分明。

    霍譽非卻天馬行空的總結道:“這就是投資和投機之間的區別吧,投資是‘看好’,投機是‘看漲’,投資看大勢,投機看人心。”

    霍啟東目光微妙打量他許久,終於還是點點頭:“說的很對,非常的見微知著。”

    見微知著到他竟然都沒明白霍譽非是怎麽引申出這些的。

    霍啟東對霍譽非在做的事其實挺關注的,他心情很矛盾,一方麵希望霍譽非馬到成功,不要折了銳氣,另一方麵又希望他吃吃苦頭,知道舉事不易。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在不涉及家族利益的情況下,霍啟東又十分看得開。

    飯桌上的話題很快就從這裏轉走了。

    正說到李澤的未婚妻張晴打算去英國,宋女士忽然問霍譽非:“顧騁為什麽今天沒有一起回來?”

    霍譽非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宋國珍能用這樣問他,就說明他們確實已經徹底接受了顧騁,並且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對他幹預。

    是挺值得高興的,如果不是顧騁現在不在自己身邊的話。

    但無論他怎麽回避,這件事早晚會被知道。

    霍譽非幹脆放下筷子,嘴角天然帶笑:“我們按了一下‘暫停’鍵。”

    霍啟東和宋女士很有默契的對視了一眼。

    霍譽非已經丟下餐巾,站了起來:“爸爸媽媽你們慢用,我先去休息了。”

    事實上他沒有去休息。

    而是繞到了房子後麵,凱撒的房間。

    小金狗……現在已經長成大金狗的凱撒,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主人了。霍譽非打開門的時候心裏還有點小擔心,比如凱撒不認得他了、或者不喜歡他了怎麽辦。

    幸好一人一狗對視沒幾秒,馬上就被撲上來熱乎乎的舌頭舔了遍胸口和脖子,霍譽非的疑慮不翼而飛。他特別寵溺的放縱凱撒胡亂舔了很久,然後抱著凱撒的脖子慢慢蹲下去,用力的順了幾下又軟又厚的金毛,就聽見了嗚嗚咽咽的聲音。

    凱撒一邊叫著一邊拚命的把整隻狗往霍譽非的懷裏擠,但如今的體積畢竟不是當年的一小隻了,這種整個兒窩在主人懷裏的美好願望永遠不可能再實現。

    在意識到這一點時,整隻狗都很沮喪。

    霍譽非失笑,幹脆坐在地上,一使勁兒把凱撒拖進自己腿上,一邊給它順毛,一邊摸它的耳朵、爪子,跟它說最近這半年發生的事。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顧騁身上。

    好半天之後,一聲低低的“汪嗚”響起來,凱撒支起上半身舔了舔他的下巴,然後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好像是在判斷這種行為會不會被懲罰。

    霍譽非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腦袋,準備上樓睡覺。

    結果身後滴滴答答的,大金狗一副無辜的樣子,緊巴巴跟在身後。

    於是當天晚上,終於見到主人的凱撒還得到了意外驚喜。

    本來被允許趴在床下地毯上的凱撒,在主人睡著之後謹慎的抬起腦袋,然後輕輕一躍,靈巧的躍上床,在霍譽非床腳找到一個舒舒服服的位置趴下了。

    之後的幾天,霍譽非都一直呆在家裏,看看書、處理一點必須要處理的文件、遊泳、順便陪凱撒玩。

    一周之後,他接到了周簡達的電話。

    周簡達和他說了幾句自己的公司,就不再迂回,直截了當的問:“你和顧騁分手了?”

    剛好凱撒咬著飛盤一路撒歡跑回來邀功,霍譽非就在草坪上坐下,一邊去接飛盤,一邊回答周簡達:“不能這麽說吧……你怎麽特意打電話來問我這個?”

    大概是他一邊打電話,動作就漫不經心了,凱撒還以為主人在和自己玩,緊緊咬著飛盤不撒口,霍譽非幹脆鬆手,讓它自己去玩,凱撒又不樂意了,把被咬得坑坑窪窪的飛盤叼回來一個勁往他手上放。

    霍譽非隻好繼續陪它玩。

    電話裏,周簡達一點沒有繞圈子:“你二姐給我的電話,據我打探,也是奉了父母之命。怎麽樣?知心哥哥送貨上門了。”

    霍譽非笑道:“這樣就算送貨上門?”

    周簡達深表慚愧的摸了摸鼻子。

    第三天一大早,他就站在了霍譽非的臥室門口。

    這個一大早的時間還特別早,早到霍譽非拉開門看見周簡達的第一句就是,“你要不要先去客房睡一覺?”

    周簡達也困,真的去客房睡覺了。

    醒來之後,他們吃完飯,就坐在遊藝室拉上窗簾開始打遊戲。

    幾局之後,霍譽非還是主動開口。

    “宋譽萊跟你怎麽說的?”

    周簡達先是“哎呦”叫了一聲,控製著賽車一個急轉彎,才回答霍譽非:“這你該想你都跟伯父伯母說什麽了。”

    霍譽非還挺無辜的:“能說什麽?一共也不超過一句話。”

    周簡達忽然道:“我快贏了……嘿,你怎麽不急啊?”

    霍譽非反問:“誰說我不急?”

    但他盡管這麽說,車子依舊開的慢慢悠悠。

    十幾秒之後,周簡達的車首先衝過終點線,那個遊戲手柄就被遠遠扔到一邊。

    “就算你一句話都不說,現在這個狀態,也夠讓人擔心的吧?”周簡達坐在墊子上轉了九十度,麵對著霍譽非的側臉。

    “什麽狀態?”霍譽非盤腿坐著,通過手柄在投影上選遊戲,同時問周簡達,“要不再玩個經典一點的?”他把選項停在了一款遊戲上,征詢周簡達的意見。

    周簡達支著下巴:“不感興趣,那都是五六年前的遊戲了。”

    霍譽非在一邊的遊戲盤裏挑挑揀揀:“那我再找一個。”

    周簡達笑道:“別找了吧,這些不是已經過時了的,就是馬上要過時的。自從聽你講過電子信息技術的未來發展,我對眼下這些遊戲、電子產品,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霍譽非動作一頓,笑了笑:“那也還早……其實也不早,不過還要有點時間。”

    周簡達興致勃勃:“這有什麽?你想贏!你會把這個時間壓縮到最短。”

    霍譽非沒說話。

    周簡達繼續問他:“對吧?我記得你說的,最多十年,智能技術就會掀起一場暴風雨般的革,讓生活產生翻天覆地的改變。而你會讓這場革-命,來的更早、波及更廣、影響更大、反應更徹底,從而改變這個世界人類的生活。我沒記錯吧?”

    霍譽非笑了:“沒有。”

    周簡達換了一個姿勢:“那麽說說看,你下一步打算怎麽樣改變世界?”

    霍譽非深深呼吸了一下。

    這個時候門被頂開了,大金狗屁顛屁顛擠進來,走到霍譽非身邊,熟門熟路的把腦袋搭在他的膝蓋上。全程安安靜靜,安靜到一不像是周簡達曾經認識並且還養過的小金狗。

    周簡達突然問:“這是凱撒?”

    霍譽非一邊順手給凱撒順毛,一邊莫名其妙點點頭:“是啊。”

    周簡達“哦”了一聲,下一句就自然而然換了話題。

    也是很久之後,霍譽非才知道當時周簡達沒有繼續給他“正向激勵”的原因。

    周簡達早就深深領教了凱撒的聰明,這種聰明很通人性。如果說霍譽非表現出來的狀況隻是讓他有點擔心的話,凱撒這樣體貼陪伴的樣子,就讓擔心變成憂心了。

    擔心還可以說出來,憂心卻不能。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這一章還不能拎兔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