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勢。

    絕對的優勢。

    方才一身小麥色肌膚的坎迪爾，在出現的瞬間猛撲到了林瓦麵前, 彎刀抵著這位紅眼睛的魔族腹部, 一個用力便推倒了他，撞塌了身後早已鏽跡斑駁的欄杆, 導致兩人紛紛由上方墜落！

    林瓦的黑魔法在憑空產生的壓力下根本無法凝聚，位於下側的他背後狠狠地砸在了中庭的草地之上。他悶哼一聲，旋即打起精神與麵前的魔獸廝鬥糾纏著——他當然認識坎迪爾、這個他父親曾經雇傭過的魔獸！血統並不正宗，卻因為經曆而擁有了過人的膽量與身手的魔獸！

    倘若隻有突然從洞中蹦出來的他，林瓦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壓製著打——可每當林瓦的黑魔法即將成型，就會轟然散開，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周圍有一股更為強大的壓迫力壓製著他體內的黑魔法！

    “坎迪爾——！！”

    林瓦閃爍的紅眸中迸射出了驚人的殺意。他一手擋下已經襲至麵前的刀鋒, 口中怒吼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彎刀的刃被他臂上的護甲擋下, 身體輕盈的坎迪爾被他的氣勢一震, 用力一推與林瓦分開了幾步遠的距離。他輕輕落在稀疏的草地上, 朝他辛苦地扯起了一抹笑意：“我也很無奈啊，林瓦少爺。要是我不幹的話, 被幹的就是我了, 你要知道我現在的上司——”

    是個瘋子。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上方猛地朝林瓦砸了過去！

    黑影由黑魔法凝聚而成, 形態高大，足足有兩層樓的高度！坎迪爾眼睜睜地看著林瓦臂上擋下了他的攻擊的護甲、在這一砸之後出現了一道清晰可見的裂縫！

    他想象了一下攻擊落在自己身上的後果，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方才魔王大人隻交代了讓他去對付實力在魔族上流的林瓦——坎迪爾原本覺得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以他這種小小的雇傭兵身份怎麽可能敵得過林瓦——沒想到魔王大人根本沒對他抱有希望, 打算自己親自出馬？

    他一時之間心情複雜。

    “尼克斯大人！”他略為尷尬地收起了手上的彎刀。林瓦被巨大的力量給擊飛至揚起的迷茫之中，坎迪爾周圍的人影唯有那位腳步信信的魔王。

    他不知道是從哪裏鑽出來的、被暫時托付給他的小花不見了影子。坎迪爾朝他那裏走了兩步，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了小狗的嗚咽聲——

    嗚咽沒過多久，便成了警告的吠叫！那聲音也同以往一樣沒有絲毫的威脅、可坎迪爾卻聽出了它此時的緊張！

    尼克斯也扭頭尋找著聲音的來源，甚至比坎迪爾還要專注一些。他的注意力從來就沒有停留在這邊過，那副迫切的模樣也讓跟了他一段時日的坎迪爾微微愣住。

    頰邊刮起一道淩厲的風，其中夾雜著揚起的灰塵，因為力道過大而有些生疼。還在尋找著小狗位置的坎迪爾眯起眼睛，餘光突然瞥見林瓦消失的方向又出現了他的身影，而且是帶著令人懼怕的猙獰麵孔朝這邊衝來！

    這位少爺一向自命不凡，被這樣狠狠地削了麵子、怎麽可能不生氣！

    坎迪爾大聲警告著幾步外的尼克斯：“尼克斯大人！小心！”

    後者的注意力還放在小花的聲音上，再這樣出神，會被他攻擊到！

    坎迪爾又抬起了彎刀，腳底一躍便迅速衝到了自家上司麵前。可後者輕輕將他往身前撥開，不舍地收回飄向了遠處的注意力，轉而抬起雙眼，麵對著麵孔已經扭曲的林瓦。

    那對紅寶石似的眼睛令他微微一愣，旋即記起了不太好的回憶。那對眼中現在的憤怒至極是何其陌生，尼克斯記得在魔域時，其中始終籠罩著鄙夷輕蔑與殘忍暴戾的色彩。

    而承受著這些的，是她。

    他一手抱緊了還未開封的麵包袋子，微愣過後周遭的氣息開始向下壓去——而早已被過激的情緒擊敗理智的林瓦掙脫了尼克斯的魔法壓製，轉手在不知從哪兒見到的一柄短刀上抹上了一層薄而輕便的魔法、

    “尼——克——斯！！！”

    怒吼聲中不單單是源於現下、更多的還是他與尼克斯原本就產生的各種矛盾！那些大大小小的矛盾衝突堆疊累積起來、早就超過了相看兩厭的程度！他現在恨不得馬上就將眼前的人生吞活剝！

    坎迪爾還算是次等魔獸，根本跟不上有著純種魔族血統的林瓦的速度！林瓦在靠近那個手抱紙袋的男人瞬間又加快了速度——短刀隨著他落下的手臂、猛地刺向了對方！

    “——！”

    他的動作驀地停下——被強行停下了！

    他在刹那間反應過來，可再動了動自己的手腕，還是僵硬在了空中！林瓦眼中閃過一抹不敢置信的色彩，而作為備用的另一隻手剛剛流出了一些黑魔法、便被拍散溶進了周圍的環境中！

    “你——”

    林瓦咬牙切齒，可話音未落，握著刀柄的手被用力一擊——他手臂一顫，鬆開了手上的武器，旋即整個人因為警戒而一下子後退了好幾步！

    短刀落地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在他剛剛穩住身體的同時，卻見他攻擊的對象彎下了腰，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匕首！

    “……這不是你的刀吧。”

    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說話的人探出那毫無血色的指尖，輕輕撫過刀刃表麵。林瓦籠在上方以增強威力的黑魔法緩慢散去，旋即露出了下方沾染著血跡的刀身。

    匕首有很多氣味——野獸的、魔獸的。魔族的、人類的。混在一起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可尼克斯低下眼打量了一會兒，最後將其默默地收了起來。

    林瓦沉重的呼吸聲從遠處傳來，與濃厚的殺意一起。尼克斯卻絲毫不覺，一對波瀾不驚的眼中倒映著他此時狼狽的模樣，那對散著紅光的眼睛，甚至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成為了一道高光。

    尼克斯想了想，緩慢開口道：

    “我曾經想深入調查你的家族，結果被大魔王大人阻止了。”

    “……？”

    “要調查的東西很多。……你們抓的人類是從哪裏來的。得了誰的命令。誰執行的。哪些人以欺虐人類為樂。……誰碰過她。”

    尼克斯難得說了這麽多話——明明語氣平穩沒有變調，卻絲毫不像是在棒讀。將那柄匕首收好後，他便顯得沒事了，於是向林瓦的方向踏了一步出去，令後者的大腦警鈴大作，殺氣也多了幾分。

    腳下僅一步便停了下來，帶來的壓迫力卻隻有旁人知曉。尼克斯垂下宛若黑洞的眼，似乎是在看著地麵、又像是在回憶過去。

    “她身上的傷痕是誰留下的。燙傷割傷咬傷壓傷刺傷——還有難以磨滅的心理創傷。我曾經想過把這些人都抓起來，扔到一口鍋裏煮熟了端給大魔王那隻永遠吃不飽的寵物吃了。可是被阻止了。”

    他這話說得仿佛有點委屈，聽得坎迪爾一愣，再看過去時卻沒發現任何倪端。

    錯覺吧？

    坎迪爾這樣安慰自己。他見尼克斯停頓了一下，繼續問道：“這些人裏，有你一份嗎？”

    林瓦的呼吸在說話的空當平穩了許多。他聽著尼克斯這番話，不由得嗤笑出聲：“這個人類就這麽重要嗎，魔王尼克斯？”

    “……當然，”魔王抬起了眼，蒼白的雙唇開開合合，神色認真了幾分，“我的命是她的。”

    “……哈哈、”

    這種話可笑到讓林瓦完完全全笑了出來——可他剛一張口，旁邊便橫飛而入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影子漆黑，落地後還在草地上滑出了一段距離。

    坎迪爾一愣，馬上衝了過去。

    “喂！你……”

    他在黑色的影子旁停了下來。定睛一看，這個身影赫然就是方才被他交付給魔王、結果卻不見蹤影的小花！

    坎迪爾蹲下身子將這隻小奶狗給抱了起來。後者爪子掙紮著還想要落地，可它已經虛弱到連爪子都無力伸展的程度了。

    在坎迪爾手足無措之際，一道強大的魔獸威壓從旁邊壓下。他驀地轉頭看向那道飛向這邊的身影——那是個成年不完全的魔獸，身上還殘留著野獸的痕跡！明明已經擁有了魔族的軀體，卻已經失去了意識、沒法壓製住身體周遭飆升的黑魔法！

    ——“小花！！”

    成年魔獸仿佛是被人一腳踹到這邊的。等它穩住腳步後，它出現的方向傳來一聲叫喚。聲音中透著深沉的疲倦、來源也很快出現在了朦朧當中——

    一身狼狽的村民b。

    她上衣的袖子已經被抓爛了一隻，左臂上被魔獸抓撓過似的，印上了一道道黑色的爪印。爪印中彌漫著不妙的氣息，令她的左臂略顯無力地垂在一旁。她嘴角已經紫了一塊，暴露了一半的腿部都是細小的傷痕，在見到這邊的幾人後，那對焦慮的眼中出現了幾分猶豫。

    直到視線落在被坎迪爾抱起來的那個小小的影子上時，又出現了忐忑萬分的情緒：“小花！”

    她的聲音催動著被推到場地中央的成年魔獸的神經——它呆滯地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後、又有了動作！

    那隻還留著野獸模樣的爪子被高高抬起！明明已經有了軀體、它卻仍舊四肢匍匐在了地麵上，粗重的呼吸聲與未成年的它並無兩樣！

    看著它即將攻過來的動作，村民b神色一凝，尚且能動的右手抬起，身體則是向後傾斜，全神貫注地盯著遠處宛若野獸的成年魔獸！

    “——”

    遠處那毫無理智的魔獸爪子微微一動、身體整個都朝一個方向撲了過去！

    村民b警惕的大腦卻停頓了一瞬。

    ——？

    它沒有撲向自己——那個方向赫然是旁邊站在那兒不知原因的尼克斯！

    “……？！唔——”

    仿佛是與這隻魔獸約好的一般，在魔獸的身體消失在原地的瞬間，它所在的位置便出現了另外一道身影。林瓦的模樣在村民b心中早已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印象、特別是那股上流魔族的氣息！

    他帶著猙獰的微笑，猛衝到了村民b的麵前！

    “你——”

    村民b剛張口，那粗糙的手便一把抓住了她殘留著淤青的嘴角。拇指與食指之間卡在了她唇齒之間，混入了青草與泥土的氣味。對方用力之大，令原本就腳下不穩的村民b踉蹌了一步。

    “你在哪裏認識魔王尼克斯的？！”

    充滿了質疑與憤恨的問題，從對方口中托出。

    這聲情緒不明意義未知的提問讓她死死瞪著對方的眼睛。頰邊的疼痛時刻提醒著她眼前人的危險——她分神思索了一番林瓦的問題、卻沒得到任何答案！

    她在回到王城後才遇見的魔王——可她也清楚，林瓦並不是希望得到這種回答！

    她冷冷地看著麵前放大的那張麵孔，突然口中用力。被分開的唇齒咬在了對方覆著指骨的肉上，由於過分用力、在還未鬆開時便感覺到口中一陣腥臭的氣味！

    可麵前的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還是那抹猙獰的笑容！

    “我說啊，你……”

    他捏著村民b雙頰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著，一臉笑容說出的話語不似以往的狂妄囂張，那對紅寶石般漂亮的眼中閃爍著認真的光芒。

    然而還未等他下一句話由口中脫出，一道黑魔法鑽進他的體內，令他的力氣有那麽一瞬之間被抽空，挾著村民b的動作也鬆動了一瞬。後者下意識地見縫插針——尚且能夠活動自如的右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體往旁邊一翻、抬腳打翻林瓦的平衡，將手腕往前方大力一摔，被抽空力氣的男人就那樣直直往後躺倒在地麵之上！

    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銀光。

    村民b抬手接下不知從哪拋來的被踢飛的短刀，熟悉的手感讓她瞬間便找到了屬於魔族的弱點。毫不拖泥帶水的攻擊順著最短距離直衝林瓦頭顱、在即將觸碰到他之際，被猛地製止！

    她的力量不足林瓦，魔族在體能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可此時她的力氣卻與剛取回力氣的男人不相上下，在空氣當中僵持不定！

    “——你就這麽喜歡這個世界嗎？”

    似乎是方才被截斷在口中的話，繼續從被她壓在身下的男人口中問出。

    村民b神色冷淡。

    “為什麽，你就是不願意去死呢，”林瓦在極度危險的情況下，唇邊仍舊泛著自大的笑意，“無論變成了怎樣，你總是對生存充滿了向往——明明什麽都不再擁有了不是嗎？連自己名字都忘記的村民b小姐！

    “你對自己的未來或是現在——究竟還抱有怎樣的希望！”

    語氣激烈的質問讓村民b手下一僵。而對方此時也放開了力量一般，猩紅血腥的眼睛直視著麵前的女子，仿佛出現了一幕幕她存在於自己麵前的畫麵。

    那是完完全全的對死亡的拒絕！拚勁一切都想要活下去的堅持！

    雙方僵持的力量都在逐漸放鬆，林瓦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手開始顫抖——又或者是他的手在顫抖。他盯著對方一向淡漠、碰見自己時卻充滿了憤怒的麵龐。宛若黑曜石般漆黑卻又閃爍著明星的眼睛中的焦距在散開、旋即又迅速地融為一體！

    “——你以為我想活著嗎！”

    她咬緊牙關，低吼道。

    “這個世界的惡意我早就受夠了——！在魔域的第二天、我就看不到未來的任何希望了啊！！——你覺得我什麽都沒有？我確實什麽都丟掉了！！——勇者的記憶裏已經沒有我了！村裏的人也形同陌路！過去存在過的痕跡都完全看不見了啊！！……就連現在，我也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過存在的痕跡啊……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必須得活著！就算什麽都沒有了、就算會讓我痛苦、也得好好活下去！！……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可是活下去的真正理由早就跟名字一起被遺忘了啊！！

    她眼中聚集了迷蒙的霧氣，卻因主人堅持而不讓其凝固落下。她難得會到如此情緒失控的模樣——至少在魔域的時候、林瓦從未見過！

    她呼吸局促了一會兒，鼻音順著吸氣聲也冒了出來。手下的力量又開始向下壓去：

    “我隻知道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這仿佛是被埋在腦海中的話語一樣，在剛學會說話的時候便明白了這個他人的期盼。我不能死——就算失去了過去、找不到現在、迷失了未來，就算存在消失再也找不到容身之處，我也不能死啊！！

    “所以、你們怎樣對待我，其實我都不太在意，……但是啊，林瓦、你的父親、還有公主她，是你們奪走了我在這個惡意滿滿的世界中活下去的理由。毀掉了我的容身之處。

    “而且還想要繼續搶奪下去。

    “我會把這些都搶回來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不會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

    “請你去死吧，林瓦。”

    腳步聲從與紙袋褶皺的聲音由一旁傳來。始終與她僵持的力量在旁人黑魔法的壓力下又失去了一瞬間——村民b手下的力量從未褪過，失去了相抵的力氣，短刀在空中拉下一道直線，最終刺入了麵前這個魔族猩紅的雙眼之中！

    就算失去了心髒，魔族還是能夠自由活動。唯有那對暴露在旁人麵前的雙眼是他們最大的弱點——他們卻像炫耀著自身實力一般，對此毫不掩飾！

    村民b感受著下方仰躺在地的男人逐漸失去了生氣，自身過快的心跳逐漸平息了許多。她鬆開握著短刀的手，揉了揉酸澀的鼻子，踉蹌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那隻魔獸已經被坎迪爾完全壓製了、小花則是躺在一旁，氣喘籲籲。這隻成年魔獸究竟有多難對付，她很清楚、還有林瓦——

    大概、都是得了魔王的幫助吧。

    他為什麽要幫自己？

    這個問題令她略為一怔，旋即搖搖頭，將它晃出了腦袋。就算站起來了也還是腳步不穩——她走了兩步後終於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上方。

    赫德森還站在三樓高的位置、倚在生鏽的欄杆上，麵上帶著些微的笑意，湛藍色的幹淨視線飄落在略顯血腥的中庭內。周遭的沙塵在上方那片巨大的玻璃破碎時便被空氣回流帶出原本封閉的中庭，此時雙方對峙、異常清晰。

    村民b看著王子清淺自如的微笑——以及隱約能見到的，萊昂的麵龐。

    “——真是漂亮，村民b小姐。”

    赫德森含著笑意的話落下，“隻是給我添了不小的麻煩，……趁我的意見還未改變，早點離開這裏吧。”

    “——告訴諾維維，”

    村民b權當他的話為耳旁風，漆黑森冷的目光對上和煦的微笑，擦出了一抹微妙的火花。

    “讓她小心一點。……您也是，王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