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內。

    米色的牆紙由走廊一路延伸到了位於中央的通高部分。宅邸的這個位置形成了一個三層高的中庭，上方是扭曲的彩色玻璃, 其間接縫而成的各個幾何形體以不同的顏色深淺變化隱約形成了一副圖畫, 仿佛是一隻巨大的眼睛在看著下方，眼珠的高光部分透著月亮的形態, 隨著時間變化，還會左右擺動。

    著實可怕。

    下方則是方才村民b看見的那七七八八個通向室內的走廊。它們沒有由門扉相隔，仿佛中間原本有著一條條空中走道一般，就連欄杆都斷了一截。

    整個空間古老樸素，透著一股子年代感。

    “說起來，”

    眼下唯一有人存在的走道氣氛沉默了好一會兒，赫德森首先挑起了話題, “你認識這個人類？”

    說是沉默並不準確——因為這裏隱約還能傳來下方的動靜以及偶爾揚至上方的沙塵, 隻是與魔法相比著實是平靜了一些。赫德森的視線落在下方, 隨著那道偶爾閃過的黑影而陷入沉思。

    在初見時、赫德森能一眼看出村民b並沒有魔法天賦, 此外甚至與那位有著怪物級別的武力值的勇者一樣, 動作迅速攻擊有力——這類人其實並不比普通人好對付。

    沒有魔法天賦，也就說明那些不具備直觀的攻擊性能的魔法, 都沒有太大的效果。

    赫德森想到了勇者——又仿佛記起了不太美好的回憶, 頗為惋惜地歎笑一聲。

    他身旁的林瓦從方才開始就倚在早已生鏽的鐵欄杆上注意著下方的發展，直到這個問題從旁邊飄了過來, 才讓他離開欄杆想了一下：“啊啊、這個人類可有勁兒了，越折磨越有活力，也不知道她是哪裏來的動力——換個人類，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這聲感慨不能說正麵, 可絕不是貶低對方。赫德森甚至能聽見林瓦的讚同——隻不過倘若放到他身上，肯定不會喜歡。

    看她剛剛憤怒的神色，也是這樣認為吧。

    “諾維維跟她關係很糟糕嗎？”他繼續問道。村民b的事情，諾維維僅是寥寥提了幾句。這種能在魔獸群中來回自如的人類，肯定不止諾維維那幾句話所能概括的。

    她的身上應當還有其他的、更為複雜的存在。

    “何止糟糕，”林瓦哈哈笑了一聲，“我還記得當我告訴她勇者把公主帶回去了之後、她眼裏的那些黑暗色彩——那種深切的憤怒、憎恨、妒忌、焦慮懼怕、不見盡頭的絕望。真是可口啊……要不是大魔王讓人搗了那個地牢，我早就能把她給玩壞了。”

    他舔了舔幹渴的雙唇，紅色的眼中又散出了道道光芒，落在了下方：“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

    林瓦性格詭異，赫德森幾次相處之下便清楚明白。他對於讓他人臣服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而因為自身的強大實力，也少能碰見令他感興趣的對象。由此造成了他最近的興致低落，已經很久都沒有像現在這樣了。

    雖然對那位小姐來說，會有些辛苦——

    赫德森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攀談道：“那她最後是被大魔王帶回去了？”

    大魔王格爾斯諾，是人類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於赫德森而言也一樣。這任大魔王在位時便始終高高在上，待人類並不親近也不疏遠，不尷不尬地維係著兩方走鋼絲般的關係。許多次赫德森主動挑起的小動作都被他輕輕放下，現在想來、令人焦急。

    林瓦對大魔王沒有好印象，輕聲應了下：“也許吧。大魔王之前隻是發下了命令要搗毀地牢，原本關押的人類應該都是交給執行者去處理的。那位大人怎麽可能會為這種小事就出動——當時會是另一位魔王親蒞，就連我父親都沒想到。”

    “……另一位魔王？”

    問句剛剛落下，林瓦麵色便驀地冷淡下來。紅寶石般的眼中閃爍著嫌惡的神色，立體成熟的麵容也擰出了相應的表情。他並不想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麽，可想到提問的赫德森，還是不情不願地說了兩句：

    “啊啊、帶著大魔王的搜查令直接闖了進來，誰都沒攔住他，……”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讓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銳利的氣場直直落在了身後邁步靠近的人身上，然後被後者用了極其隨意的態度輕輕撇過，就如同那個令林瓦厭煩的大魔王一樣。

    “……王子殿下，現在已經很晚了，”

    來人精致漂亮的麵容從走道中的陰影中出現，被上方透過眼瞳落下的月光映著，皮膚變得更加雪白剔透，一對褐色的眼睛微微斂起，恰到好處的形狀不大不小，加之他穿著的素雅長袍男女通用、更加難以辨別對方的性別。

    他不耐煩地說道：“希望您找我過來一趟不是為了給那兩個小家夥引路。”

    看來是赫德森認識的人——林瓦心底因他的態度升起絲絲不悅被稍微放下。他並非讀不懂空氣，如果是這位王子的麵子，倒也不是不能給。

    赫德森見到來人後輕輕一笑，態度溫和：“看樣子你碰見他們了，有順利送他們離開嗎，萊昂？”

    萊昂擰起眉頭靠近了兩人。

    赫德森身後的那位、身上氣息極其不穩。有性格的原因，也有種族的原因。以萊昂的水準，第一眼便能摸透林瓦的身份，也因此感到了些疑惑。

    閃爍著紅寶石光澤的眼珠，在魔族當中也屬上流人士。

    為什麽這樣的人會直接來到王城？

    他心不在焉地應了兩聲，視線在周圍打著轉轉。位於狩獵區的宅邸，他並非沒有來過，隻是每次都是匆匆離開，這裏的事情王子一向都不喜旁人參與。

    今天會叫他過來，究竟是為了——

    想到方才碰見的基斯家族的兩個小輩口中亂七八糟的懇求，萊昂漂泊不定的目光最後落在了中央那片三層通高的中庭上。中庭被迷茫的沙塵籠罩，期間傳來些音色可怖的喘息與刀刃接觸堅硬鱗片的音效。下方很明顯是有些什麽的——他看著毫無魔法痕跡的沙塵，心中一跳。

    “……原本是想找你幫個小忙、幫忙壓製一下下麵的東西，”赫德森往回走到了生鏽的欄杆旁，朝下麵示意了一下，“畢竟他太過強大，這邊的魔族先生也愛看熱鬧不願意出手。……不過，現在看來是沒有必要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之前從你手下溜走的那位小姐，身手不錯。”

    他的讚許讓萊昂咯噔一下的心驀地被狠狠揪緊了——他站在距離欄杆幾步遠的距離，視線始終落在下方。大腦隨著赫德森的話高速運轉的同時、在遠處與近處的交界處突然出現了一隻沾滿血跡的手！

    這兒的地麵是大理石鋪成，隻不過與布滿鐵鏽的欄杆一樣早已破敗。上次萊昂來這兒時下方還沒有這麽多的沙塵，整個中庭周圍都是坑坑窪窪的大理石，光滑的表麵都被風塵磨損，變成了粗糙的表麵，所以要從下方攀爬而上不無可能！

    他一顆心隨著那隻手的出現而吊到了嗓門眼——緊接著交界處又探出了另外一隻手、握著的匕首在月光下反射著攝人的光！它被主人往空中一探，旋即朝前方直直地刺了過去、穿透了靠在欄杆上的林瓦的腳腕！

    “——！”

    尖銳的刺痛躥上心頭，林瓦不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他並未露出多麽慌張的神色，而是輕蔑地回頭瞥了下方由腳後跟刺入的武器，腳輕輕往前一抬，比他眼中的色彩還要暗淡的血腥滴答濺落在地麵，旋即他轉過身來，往外傾斜的視線對上了正攀在大理石縫隙中的人類——他哼笑一聲，一腳將那隻匕首往外踹開，之後便踩上了艱難地扒著崖壁的手。

    腳後方的傷口已經變成了漆黑的色彩，他卻絲毫不受影響似的，語氣從容。

    “看樣子你比那個隻懂得橫衝猛撞的家夥要聰明一點啊——”

    他聲線壓低，腳下多用力了幾分。看著那對黑色的眼中極其熱烈的負麵情緒，方才在腳下產生的傷口仿佛被其狠狠啃噬一般傳來了陣陣疼痛，他少見地笑了起來，像是在嘲笑著下方那人的不自量力：

    “隻能堪堪算有點能耐的垃圾吧！”

    萊昂看著原本握著匕首的手死命地扒著崖壁的邊緣，指骨泛白，因為過分用力而顫抖著。裂縫中的沙石都被那隻手捏進了指縫之中，隻消再用力幾分，便會感覺到鑽心般的疼痛——

    他呼吸變得局促許多。

    剛想上前製止林瓦的舉動，一隻手突然被攔在了他的麵前：

    “萊昂，停下。”

    赫德森命令的聲音從旁邊飄來。

    萊昂停下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他定了定神，問道：

    “殿下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

    “嗯？”

    林瓦暴戾的笑聲從旁傳來，氣場放開，瞬間占據了周圍的空間。赫德森卻在此之中為自己留下了一片空曠，回頭瞥了眼被自己攔下的親信，為後者極不自然的麵容感到訝異。

    隱忍、驚訝、憂愁、甚至還有些……憐惜？

    複雜的神色僅是一瞬便消失在了他的眼中。這些情緒與萊昂素日的形象可謂毫不相幹，這位一直都是極度自我的人，會對他人產生憐惜什麽的……

    赫德森猶豫了下，還是把方才所見納入錯覺，琢磨著該怎麽回答他的問題：

    “你剛剛也見到了基斯家族的那位待選聖女。我讓她幫忙淨化了成年魔獸的詛咒，誰知道因為魔法不穩，出了點小差錯……”

    “……”

    “現在他在下麵發了瘋似的，”赫德森聳聳肩，頗為無奈，“這樣可不行啊——這樣想著就找你過來了。那位小姐大概是被弗蘭克少爺拖下水的吧，想到諾維維還在找她，就順便捎了回來，半路上林瓦先生讓我帶她過去，還以為是什麽事情，沒想到他們以前有不小的過節？”

    赫德森扯起謊來麵不改色。他無奈地搖頭，仿佛方才找村民b的“正事”從未存在過。

    反正被林瓦抓走的人基本別想再回到他手上了。勇者的事他還得再等等，等到找到其他勇者村的人後——

    再去找之前被勇者丟棄的勇者之劍吧。

    想到自己一直追尋的東西，他的向往由麵上流露出來。

    萊昂不知他心中所想，事實上注意力早就從王子的話中移到了那邊隻扒著邊緣的手上。林瓦已經收回了腳，由此露出了混雜著泥濘與道道傷口的指背！它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給人留下的猙獰印象更是讓他腳下稍稍踉蹌了一下！

    明明都讓她逃走了，怎麽會闖進這種地方？她分不出危險跟安全的嗎？！

    萊昂暗中咬緊了牙關。身旁還站著與那個魔族私交甚好的赫德森、他的上司，看他現在的態度是打算放任不管了。

    那麽、要救嗎？

    當然——

    問題停留了一瞬，答案馬上便蹦了出來。也許背地裏有很多無法掌控的事端，可至少在他麵前的時候——

    他感到了一絲厭煩，然而更多的卻被少見的擔憂焦慮所占據。必須得救她的念頭也逐漸打敗了對村民b不小心的抱怨。他的眼中凝重了起來。

    “——下去吧。”

    不知從何傳來的話音剛落，邊緣的大理石便傳出了清脆的裂聲！哢噠哢噠的隨著縫隙的延長而增大，萊昂隻是一個猶豫，原本就古舊的石塊立刻凹了一塊。視野中的唯一一塊能證明她存在的部位也應聲墜下、消失在了遠與近的交縫當中！

    罪魁禍首的林瓦好以閑暇地站在那邊，還頗為開心地揮了揮手。萊昂見狀呼吸一滯，努力維持的平常的模樣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殿下！”

    局促的聲音從他喉中發出，夾雜著顫抖。如此明顯，不可能再當成是錯覺了——赫德森一向柔和的眉角不由得擰了起來。

    萊昂作為他的親信，盡管性子有些難拗，可始終能令他放心。

    因為他從未表現出什麽**。

    想要擁有的東西、迫切渴望的事物。明明實力強大卻沒有絲毫過多的想法，因為這點，赫德森也一直都對他極為放心。

    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對那樣一個隻見過一次的女人這麽上心？

    氣場相符？一見鍾情？似曾相識？

    還是曾經的朋友？

    赫德森疑惑之際，萊昂腳步迅速地越過他直直衝到了欄杆旁！他一手抓住鏽跡斑斑的金屬，魔法一氣嗬成、劃過空氣衝正向下掉去的村民b飛去！

    這座宅邸被刻意抬高了許多、三層樓的高度，要是就這樣摔下去後果不敢想象！

    萊昂小心地操縱著手上的魔法，就連魔法學院的畢業考試時都沒有這麽謹慎過——然而一直穩定輸出的魔法在即將觸及到墜落的那人時被轟然拍散！

    “——別多管閑事啊，人類。”

    林瓦站在一旁，警告道。

    萊昂猛地轉過頭，微微昂起的視線對上對方睥睨的眼神，被那攝人的紅光所針對，卻沒有絲毫退縮或是懼怕。心中的怒火從方才開始便冒出了一簇火苗，在方才瞥見村民b如今的模樣後，更是越燒越旺！

    她一向是個冷靜淡漠的人，可方才那死死瞪著上方的模樣、其中的盛怒與憤恨幾乎是他從未見過的！

    她究竟……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啊。

    心中的感慨沒有影響到他的動作分毫。另一道魔法由他掌中直接擊向了麵前的林瓦——閃爍著的白光雖不及對方眼中那抹警示色彩，可卻是對魔族最為有效的魔法！

    教堂勢力在王城衰敗後、就鮮少能夠見到的光魔法！

    些許是沒想到眼前的人擁有如此天賦，林瓦難免愣了一下。白光扭曲了空氣，擊中了他的小腹。這種魔法並不像刀劍劃過那樣能在敵人身上留下淋漓傷口，而是嵌入了對方體內似的——林瓦看著令他厭惡異常的氣息混入自己的體內，旋即完好無損的皮膚內，像是被人攪拌一般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痛！

    勝過村民b留下的刀傷不知多少！

    光魔法產生的難聞氣味加上腹部那難耐的痛苦，令林瓦的怒火在瞬間竄上了極點！他始終都是情緒用事的人，赫德森一看見他抬起的手中凝成固體的黑色以及正在與他針鋒相對的萊昂，心裏暗道不好。

    “萊昂！”

    他大聲地想要叫回萊昂，製止他接下去的所有舉動。可後者絲毫不覺，另一道魔法循著方才落下的軌跡繼續衝向了下方那人——隻是她早已沒入煙塵之中、已經來不及了！

    她掉下去了。

    沒能救下她——

    發覺了這點後，萊昂手中一顫，旁邊的黑魔法便朝鬆懈了一瞬的他猛地砸了下來！

    “——！”

    他提神擋下，卻已錯過了最佳時機。凝固成塊的黑魔法砸在他身上的瞬間便汽化成了令人類厭惡恐懼的氣息混入空氣！他原本局促的呼吸也因喉嚨中吸入了黑魔法而愈加倉促起來！

    林瓦正準備乘勝追擊——

    遠處誕生在他手下的空間魔法，突然傳來了破碎的觸感。

    那不是之前被破壞了魔法節點後的轟然崩塌，而是被一道巨大的壓力直接捅穿了魔法的表層！林瓦的黑魔法出現了瞬間的供應斷層，優勢消失，令他焦躁地朝赫德森吼了一聲：

    “赫德森！你不是讓人去修補魔法節點了嗎！”

    “……”

    突然被點名的赫德森一愣。剛張開口，上方映出了室外月亮的那隻眼睛、那頂彩色玻璃構成的中庭頂端，傳來了玻璃破碎的聲音。

    空氣出現了扭曲——緊接著一道連通了外界的漆黑洞口在一旁內廊的米色牆紙上現出了全貌！

    仿佛一座山脈壓在了肩膀之上、沉重的壓力猛地出現，令在場的幾人渾身一僵，差點兒失去了意識！唯一對這股壓力有抵抗力的林瓦勉強維持住了視線清晰。他盯著那道黑色的洞口，旋即一道刀光閃過，一個小麥色肌膚的成年魔獸、握著手上的彎刀便朝他撲了過來！

    “——好久不見啦，林瓦少爺！”

    他熱絡地打著招呼，動作卻並不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