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得動嗎？”

    “……”

    “眼神還真可怕。這裏是城外，那些衛兵在野外的行動力極差, 倒不必擔心他們會追過來。……不過, 你的情況需要快點回城內找個醫生看看。”

    安裏手中挑著麵前的篝火。溫暖的火光落在他黑色的軟鎧上，隻把他認真的麵龐映了出來。他聽不遠處的小花有了動靜, 抬眼朝那邊一望，便見村民b顫顫巍巍地扶著小花的身體站在地上，手腳些許還有些發軟。

    她麵上一道道黑色的絲線無法擦掉——安裏先前才拿附近的溪水試過了。看情況是需要找正規的醫生來給她治療，而且水平還不能差。她體內受到黑魔法的侵蝕，普通醫生無法治療。

    村民b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糟糕情況了。可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麵頰，對自己的模樣沒有安裏看得那麽清晰。聽他的話這兒大概是城外的樹林——不知道是由哪個大門出來的，這裏環境漆黑, 樹木高大, 擋住了大半天空, 天邊的城牆也被遮擋, 看不見城鎮的跡象。

    敵對的視線被稍微收起, 村民b倚著小花慢慢坐在草坪上。露在外部的手腳被矮草刺激得有點瘙癢，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悶悶地說：

    “能跟我說說, 是怎麽回事嗎？”

    安裏聞言輕笑一聲，慢慢說道：“沒什麽。隻是把你從一個魔族手上帶了出來。……而且我也厭煩了天天巡邏的日子, 想著跟著你會不會又什麽樂子呢。”

    “……魔族？”村民b被提醒了，匆忙問道，“那個魔族怎麽了？”

    “他手下有叛徒，前些時候就把他們的行蹤暴露給了軍隊, 也就是我手上。可惜的是同時也暴露給了其他人，所以我也救不了他。現在應該在被全城通緝吧，比起你跟公主間那些不足為道的小故事，入侵王城的魔族要來得嚴重得多。”

    安裏取出身旁的小袋子，扔給了村民b。他們的位置是森林中少見的空曠之地，村民b背靠一根橫下的樹幹，潮濕的感觸由身後傳來。她盯著那個小袋子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幹糧。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她都覺得自己感覺不到饑餓。

    “過了兩三天了，不知道現在城內情況如何。”明明屬於逃亡的角色，安裏卻心情不錯，“我帶你入城吧，去找我認識的醫生。牧師的身份現在極為敏感，不適合靠近，否則他可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教皇既亡，那麽繼任的便是牧師格萊斯。但是他肯定沒這麽快就能上任，教堂還得混亂上好一陣子，……跟他家一樣。

    安裏心情更好了。

    他的好心情無法影響到村民b，反而令她感到幾分疑惑。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安裏帶自己出逃——他明明有其他更合適的辦法，而不是直接帶她出城。

    被他帶走的記憶模模糊糊的，村民b隱約記得發生過什麽，可具體的記憶又無法再現。一來二去她幹脆放棄了這個問題，見安裏從地上站了起來，便也掙紮著想要坐起來。

    “你別亂動，”安裏阻止她，“我離開一下，馬上回來。放心，你後麵的那尊大佛杵著，別說野獸了，連人都不敢擅自靠近。”

    為了印證他的話般，小花哼了哼氣。村民b方才便是從它身上清醒的，柔軟而溫熱的軀體比休息過的任何一張大床都要舒服，皮毛之下能感覺到小花呼吸的動作，微微起伏著，令人神智也清醒了幾分。

    安裏見狀便想離開，突然傳來那沉默的人的問題：

    “你為什麽帶我出城？”

    “……也許是我自私的行為吧，但是這樣才能跟我的家裏斷絕關係，”安裏倒是沒有隱瞞，“之前我一直遵從父親的命令行事，不過是因為沒有人能為我指一條路罷了。既然現在你出現了，就沒有必要繼續那樣渾渾噩噩下去不是嗎？”

    “我不知道你想走的路。”村民b沉聲道。

    “你隻要順著你的想法走下去就夠了。我的目標不大，隻要是個明確的目的——征服世界也好拯救人類也罷，隻要選擇時毫不猶豫出錯後從未後悔，那走到最後無論成敗，我相信都會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村民b聽了這話後沉默了一會兒，扯了扯嘴角，像是在抱怨：“沒想到安裏先生是這種人，就連家族都能背叛。”

    “莫非在你印象中，我是什麽正人君子？”

    安裏聽了後更覺得好笑了，他確實一直以這個形象對外，可在村民b麵前——至少在得知她身份後的這兩天，他都沒有掩藏過自我了。

    也是，她似乎說過她與人類交往不深。

    安裏抿唇思考半晌，最後脫口的話中無比輕鬆：“很可惜，我可是繼承了家母女騎士的一身反骨啊。”

    -

    同安裏所言，他離開後很快就回來了。

    也不知道他離開幹了什麽，他前後的模樣情態都沒有絲毫變化。隻是回來後將村民b扶到了小花的背上，叮囑著她不要亂動的同時，說著之後的打算。

    “我們從西大門進去。我有位朋友今天值班，他不像那些無知的居民，應該會冷靜聽我的敘述。”

    安裏給她套上一個黑色的鬥篷，語氣平緩，讓她不要太過擔心，“要是進去了，就馬上混入旁邊的狩獵區。狩獵區附近是大片的待建新區，平時巡邏的人不多，時間間隔也比較長，不必擔心會被發現。”

    怎麽說他也領著那些衛兵工作了幾年，他們的巡邏路線與間隔都是安裏親手布置的，此時要避開並不難。村民b更是沒有了說話的權利一般，坐在小花背上，靠著野獸的脖頸，整個人都陷入了毛茸茸的柔軟之中。她抬頭看著天空，心不在焉地應下了安裏的話。

    “心情不好？”安裏隨口找話題聊。

    “……”

    “不用介意，以沒有魔法天賦的人類來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勇者那是在天時地利的情況下入的主城，才會一切都順風順水，否則無法使用魔法的人類，在王城一向都是被當成底層來看待的。”

    “……”

    “況且你的長處不在這裏。要是讓王子跟我正麵交鋒，他也不是我的對手，可現在我們——甚至整座主城，都被他壓在手上動彈不得，這才是王子赫德森真正厲害的地方。

    “你也一樣。”

    安裏安慰的語氣掌握的恰如其分，令村民b有些許動容。她支吾了一聲，自從進入主城後，她就一直在受傷——這與在野外受到野獸攻擊不同，其中夾雜的東西更多的還是人心。

    什麽都沒有的她，似乎隻能靠一身蠻力來達成她想要的目標。

    她突然記起了尼克斯。在教堂的地下、被巢穴困住時，她聽見對方說了些什麽。那低落與害怕交雜的語氣，落在村民b早就麻木不想追問的心上，還是泛起了層層漣漪。

    “……安裏先生。”

    “怎麽了？”

    “我想把勇者搶回來。”

    村民b說。

    “……唔，當然沒問題。”

    安裏一愣後馬上便答應了這個要求。同時是“搶”而不是“救”，讓他多注意了一下。他之前才知道牧師正計劃著救出勇者，雖然跟魔法師的計劃起了衝突，可這兩人的目的又是不謀而合。那村民b跟他們有什麽不同？

    安裏沒有得出答案。他也不太在意這些，循著記憶向前走去，來到了簡陋的西城門腳下。

    主城四條大道盡頭有四扇城門，其中東門最為威風，其餘三扇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南大道那兒因為森林探入城內的緣故，城門幾乎都成為了虛設。西城門這兒也因為與狩獵區毗鄰，人跡荒蕪，隻要貼著城牆的外圍行走，便不會被旁人發覺。

    可小花的體型已經膨脹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甚至讓村民b在背上打滾都不會掉下，這樣的魔獸要經過城門，何其困難。

    可安裏卻不把這個困難看在眼中。他先讓小花稍等了一會兒，旋即便獨自走向了城門。沒一會兒就走了回來，同行的還有另一位穿著藍白相間的製服男子。

    “這位是尼希爾，我的朋友。”安裏介紹道，“這就是那隻魔獸，……收起你的劍，它無害。”

    “……”

    小花在陌生的氣息靠近瞬間便抬起了前爪，一副下一刻便會猛撲而去的模樣。製服男子覺察到對方的敵意，也下意識地摸出了腰側的長劍，聽了安裏的命令後反而不可思議地示意了一下小花的敵意：這樣子能算是無害？

    說實話，聽說了安裏的事情後，尼希爾確實感到了震驚。手撕教皇這種事他往往覺得應該是他這種人午休時分隨口調侃的玩笑，誰知道真的被這位多年的上司給辦到了——而且還辦得幹脆利落，甚至直接跟家族斷了幹淨！

    他一直知道安裏不滿於為家裏忙前忙後，誰知道會用這麽簡單利落的方式逼得他的父親那邊主動撇清關係！就算過去了兩三天的時間，尼希爾現今還覺得有點不真實，直到安裏同魔獸一起出現的時候——

    還帶著有點眼熟的一個人類。

    尼希爾猶豫著收起劍，隱約對上了那位女性有些恍惚的眼睛。她的情況糟糕，旁人隻一眼便看得出來，這八成也是安裏不走向其他四大城而回到主城的原因。四大城路途遙遠，她撐不到那時。

    尼希爾心下掂量著，同時說道：“我明白了。你走後大部分的事情都落到了我肩上，我想在這兒還是有點說話權的，之後我把城門口的衛兵都引開，順便給你打個掩護魔法，……你讓這隻魔獸趁著夜色進入吧，隻要速度夠快，一旦藏到了那片舊城中，就不會有人發現。”

    舊城指的是那片等待重建的破房子，其中已經沒人居住了。安裏聽了他的話後，沒有馬上讚同，而是多問了一句：“你用什麽理由引開他們？”

    “……”尼希爾麵色奇怪了一瞬，旋即回答道，“實不相瞞，有王城的使者來為城門追加魔法，想來是為了你的事情，還有王城裏風頭正盛的魔族，……”

    “魔族被抓到了嗎？”

    村民b突然的問題令尼希爾一愣。

    “沒有。那個魔族很強，……我見過他一麵，龐大的黑魔法讓人類根本就無法靠近。可他也沒對追擊的衛兵做些什麽——大概是身體原因吧，總之雙方就隻能這樣在一個地方僵持不下。聽說王子準備去與他正麵交涉，卻得到了所有大臣的反對，……怎麽了嗎？”

    尼希爾回答結束後才發現這個話題的奇怪之處，特別是麵前的人類鬆了口氣又緊張起來的情緒，讓他不得不懷疑她與魔族之間是否有什麽關係。安裏見狀將話題攔腰斬斷，匆匆開啟了下一個話題：

    “沒什麽。那我們就在這裏等你，你回去吧。”

    “……”

    尼希爾原本還有點疑惑，聽了這話後隻能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安裏盯著他消失的方向，灰黑色的眼中還映著尼希爾的背影，卻聽耳邊的村民b突然說道：“他有問題。”

    “後麵兩句是真的，至於第一句話，……大概不是幫助，而是埋伏。”安裏也很坦然，輕笑的麵上看不出被好友背叛的怒火，“看樣子我還是高估了我的人格魅力。罷了，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你打算怎麽辦？”村民b問道。

    “尼希爾那小子，從前做事就滿是破綻，這次估計也一樣，找機會將計就計就好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可能確實有點困難，但造成一點兒動靜再進去，就很簡單了。”

    “？”

    “這裏的衛兵都是我父親的人，尼希爾大概也是被他威脅了，”瞥見村民b的疑問，安裏哼笑一聲，頗為無奈，“那老頭子估計正琢磨著把我拖回去跪個幾天幾夜以示懲戒吧，但他要是知道了我的行蹤，就不會告訴外人，頂多讓弗蘭克知道一下來抓我回去。……”

    安裏說著說著，便疲倦地呼出一口氣。他家中嚴格，因為母親早亡，那古板又嚴厲的父親教育中難免摻雜了對待士兵的方式，從小到大他都過得一板一眼的，如今當著眾教徒的麵殺了教皇，他父親估計氣得直接跟他斷絕關係了。

    不過說是斷絕，他還是有對孩子的一點惻隱之心的。不會把路堵得那麽死，總之最近他是別想回到祖籍中了。

    “你想硬闖？”

    村民b的話令他回過神來。安裏嘴角漾起好看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回答：“這叫智取。”

    “……”

    -

    “尼希爾，安裏大人他……”

    “尼希爾，真的……”

    “尼希爾，你覺得安裏大人真的……”

    尼希爾一回到城門旁邊的小房子中，便被幾人匆忙圍住了。

    他們原本都是主城內身負要職的同僚，原本守城門這種清閑又沒前途的事情輪不到他們做，此時因為安裏的原因被暫時調動到這兒來。他們聽聞安裏打算從這個城門進入後，都對尼希爾帶回來的消息異常關心。

    尼希爾堪堪回答了一遍，旋即無奈地說道：“老將軍的命令，我也不能不管。”

    緊接著一通忘恩負義的說辭就劈裏啪啦地蓋了下來。尼希爾從裏到外都被麵前的老老少少給抨擊了一遍，他甚至還沒法反駁。安裏平日確實給了他不少幫助，可城內的情況不容樂觀，他也認為安裏還是回到家中比較安全些。

    老將軍總不會對他下殺手，隻不過大大小小的懲罰估計不會少。

    尼希爾突然有了點幸災樂禍的情緒。他搖搖頭將其甩出大腦，望著門外順口問了句：

    “話說回來，王城不是說有使者過來？”

    西城門的魔法破舊，王城打算趁著這個機會再搭建一層魔法，使者按照預定應該早就到了——尼希爾這句話至少沒有說謊。他話音剛落，門外就闖了進來一個人：

    “不好了，尼希爾，王城的使者來了……”

    他明明慌張，卻壓低了聲音，仿佛不敢被外麵的人聽見。尼希爾聞言覺得有點奇怪，從桌上站了起來，走到了門旁，剛剛扶住了喘著氣的來人，視線隨意地往外麵一瞟。

    旋即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怎麽了？”

    “誰？”

    他異常的模樣令室內的幾人也湊了過去，在看見出現的兩個人後，也完全動彈不得了！

    尼希爾率先回過神來。他壓下心底的驚訝，完全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邊走還邊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想讓那糟糕的心情完全隱藏起來——

    “萊昂大人，您怎麽親自過來了？”

    “……他說西城門的魔法太過破碎，請我過來幫忙，”

    有著漂亮麵容的男子睜開原本闔上的眼睛，一對褐色在尼希爾身上打量了一會兒，便指了指旁邊搭笑的王城使者，說道，“我正好在狩獵區有點事，就順便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