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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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了。”

    被遣回禮堂的格萊斯說道。

    禮堂內人不多。之前在教皇倉促離開帶走一波信徒後,格萊斯與聖女奧蒂列特就被叫到了禮堂, 讓他們稍作等待。旁邊三兩個都是聖女的隨從, 格萊斯性格古怪孤僻,原先幾位侍從都因忍受不了他的性子而拂袖離去, 此時他孤零零的一個在巨大的彩色玻璃前來來回回,突然間落下了這樣一聲話語。

    坐在一旁的奧蒂列特奇怪地看著他。自從發現了這一連串事情的起因是這位同僚,她對格萊斯的好印象全都毀於一旦。此刻聽了他的話也覺得不太相信,畢竟她現在什麽問題都沒發現。

    格萊斯不管微妙的空氣,在禮堂內又來回走了兩圈,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抹怪異感覺的所在。仿佛是來自地下的震動,突然穿過那層屏障達到了上方——加之教堂外在不斷逼近的氣息, 格萊斯終於停下了徘徊往複的腳步。他的視線往地麵飄移了一陣兒, 反而添油加醋地為下方的崩裂添了把火, 最後轉而向外走去。

    “——你去哪裏?!”

    “你最好也快點離開這裏, ”格萊斯邊走邊說, “這個禮堂快塌了。”

    “什麽?”奧蒂列特眉頭一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怎麽可能, 這座禮堂……”

    她猛地停下了腳步。

    此時已經不得不去相信格萊斯的說辭了——因為她也聽見了教堂地麵龜裂的聲音!她側麵上的彩色玻璃開始抖動破碎、最為明顯的是頰邊滑下了由頂部落下的沙灰!

    地麵確實在下陷——可是為什麽?

    奧蒂列特往四周望了一眼,看見了格萊斯的魔法——她趕緊帶人走了出去, 追到門口的時候就不見了格萊斯的身影!她在原地停留一會兒,一咬牙準備追著對方留下的氣息趕往正門,可身後的禮堂仿佛在現在才失去了支撐的能力、轟然倒塌!

    “——聖女大人!”

    “——請走這邊!”

    隨從們驚慌失措地將這位大人往旁邊帶去。

    極高的禮堂倒塌後,卻並未有飛濺的沙石危害到旁人安危。它是從底部開始直接向下塌陷的——原本堅固的地麵仿佛成了吞噬一切的沼澤一般, 將禮堂破碎的部分都硬生生吃了進去!

    “!!”

    聖女被隨從帶出了一截距離,遠離了聯通各個部分的連廊,踩下了庭院的草地。然而塌陷的部分還在不斷擴大、不單單將禮堂完全吃了進去,就連它旁邊的兩座小房子也被吞了大半!

    聖女被這個畫麵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她緊張地吞咽著氣息,又朝外退了一段距離,這才從傾斜了的地麵範圍中逃了開來。眼前的一切都被這個突然出現的深坑所吞噬,而她身為教堂的聖女,甚至不知道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端!

    “……格萊斯!”

    她突然想到提醒她——或者說預言了這件事的格萊斯。一把揮開隨從的攙扶,白色的衣邊已經沾上了一大塊泥濘的痕跡,聖女卻絲毫不介意,準備去門口找人。

    然而身側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讓她的腳步猛地滯住。

    “……啊啊,好久不見了,奧蒂列特大人。還得謝謝您對妹妹的照顧。”

    男子方才從叢林中出現,舉止規矩,灰黑色的眸子原本正停留在那處下陷中的地麵上。在瞥見奧蒂列特的時候略為一滯,旋即移了回來。那對一向溫和有禮的視線此時多了淩厲,搭上他身旁那隻巨型猛獸——讓後者不由得生出了幾分退縮。

    “我很抱歉在現在打攪教堂,不過我在找一個誤闖教堂的人類。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麽線索?”

    為了映襯他——安裏的話一般,他身旁那隻通體漆黑、頭上長著綺麗的角的猛獸抬起腳掌,又放在了不遠處,擺出了攻擊的姿態!被拉得狹長的瞳孔中,聖女與隨從的模樣早已完全變形,變得醜陋又可怕,不想再多看哪怕一眼!

    “……你竟然與魔獸同伍!”

    奧蒂列特當然不會不知道這隻漆黑野獸的真實身份——可她從未見過這樣巨大的魔獸、甚至擁有這種扭曲詭異卻美麗異常的角!

    安裏聽了她的話,苦笑道:“我本來也不想帶著它的,畢竟帶隻魔獸到處走,幾乎是在與所有人說,‘我是你們的敵人’啊,……不過,它很擔心它的主人,我也一樣。看在我們同病相憐的份上,就順便捎著了。”

    身旁的魔獸仿佛能聽得懂安裏的話語一般,不屑地哼了哼鼻息。它不需要動作,僅僅立在那兒便能產生足夠的震懾力。聖女在它虎視眈眈下後退一步,兩相對峙,無人願意打破僵局。

    此時此刻,旁邊始終在下陷的泥地——爆炸了。

    或者說像是爆炸了一般,地上的泥巴土塊混雜著枝葉殘渣與磚瓦的碎片,於一個聚集的點突然朝周圍四濺!猝不及防的情況令它們難以避免地濺到了這邊的幾人身上、唯有安裏適時地後退一步,躲到了體型巨大的小花身後。

    小花不滿地掃了掃尾巴。它低聲嘶吼一聲,旋即邁開腳步往前一步,發出一聲與狗叫聲截然不同的、真正屬於野獸的長嘯——聲音悠長而淩厲,令聖女想要向前的動作完全停了下來!

    她原本想上前看看——因為麵前的地麵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窟窿位於原本禮堂所在的位置——可窟窿出現後,那仿佛黑洞一般的下方,卻並未出現禮堂那光鮮亮麗的外表!漆黑的下方偶爾能瞥見纏繞在下方那個空間周圍的火光,一道細長地往遠處拉去、從而能完全看出下方的巨大空間!

    聖女僅是遠遠地瞥見了便呼吸猛地滯住。她從來都不知道教堂的下方,存在著這樣一個地下!

    “聖女大人……”

    “格萊斯早就知道?”

    聖女咬緊了自己的食指一角,力度之大,讓人覺得她快要將上方的肌膚都咬了一塊下來。她大腦中快速處理著眼前的畫麵,然而從地麵上突然出現的、魔族那龐大的黑魔法氣息,在瞬間吞噬了她全身的魔法一般,壓得她呼吸一滯!

    魔族!——而且還是比及那位大人,更為強大的魔族!

    她的視線追隨著黑魔法的來源,來到了從大窟窿中走出的一人身上——旁邊與安裏同來的魔獸在頃刻間飛奔而出,衝著魔族出現的方向,帶著與方才淩厲不同的歡快吼聲,仿佛一隻看見了主人的狗。

    “……”

    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地麵會突然下陷——格萊斯呢?……對了,教皇呢?教皇在哪裏!

    奧蒂列特在場地內搜尋著教皇的身影。方才被魔族的黑魔法蓋過了大腦,此時冷靜下來後,她才在黑魔法之下看見了被壓著的——教皇原本耀眼光輝的魔法!

    “教皇大人!”

    奧蒂列特低呼一聲,循著方向迎了上去。

    在巨大洞窟另一頭出現的,是教皇狼狽的模樣。發白的胡須也沾上了泥濘,一對眼中布滿血絲,滿麵因憤怒而漲紅——手上象征著光明的權杖還在運作著魔法,卻絲毫看不見魔法出現的痕跡。距離不遠處的那個魔族發出的黑魔法實在太過強大,……他們根本就無法抵抗!

    “格萊斯呢?”教皇聽見聲音,回頭一望,看見迎麵走來的身影後,大聲吼了一聲。隨後也不等奧蒂列特的回答,布滿血絲的雙眼又移回了原本的位置、他抬起顫顫巍巍的腳步,一副與他們不共戴天的模樣!

    “殺了他們!奧蒂列特!魔族與勾結魔族的人類——絕對不能留他們活口!”

    “但是……”

    聖女瞄了眼那邊。龐大的黑魔法已經布滿天空,仿佛不受主人控製一般肆意揮散著,她已經能聞到空氣中摻雜著毒氣一般的氣味!這種情況下要怎麽與其對抗?

    根本生不起絲毫敵對之心!

    “那個魔族無法掌控他的黑魔法!直接攻上去!”

    教皇卻不以為然——他大手一揮,剛剛從窟窿中向上攀爬的信徒們便意會地一湧而上。聖女被這股氣氛所感染,腳步剛剛朝前邁了一步,卻見一道身影比自己更快——

    同時出現的是一道銀色的刀光,與那身黑色的騎士套裝。

    “——教皇大人!!”

    身影先於聖女,以極快的速度來到了聖女麵前、教皇的後方!長劍被抽出的音效仿佛才剛剛劃過耳畔,此時就已經循著教皇毫無防備的背後猛地刺了進去!聖女驚訝地呼出聲音,旋即見黑色的騎士一腳抵著教皇的膝關節,用力地往前推了一把、將沾滿血跡的長劍完全抽了出來!

    “——安裏!你在做什麽!”

    教皇於教堂的重要性,已經能夠比及國王於人類了——聖女迅速地衝到了教皇身旁,手中在黑魔法的壓力下剛剛凝聚起一抹魔法,尖端還滴落著粘稠血跡的劍刃又一把刺進了她的掌心!

    五指連心,尖銳的疼不亞於心髒被割開!聖女咬牙低吟一聲,吼道:“你知道現在基斯家族、還有你的立場嗎?!教堂……”

    “我當然清楚。”

    被質問的安裏抽出長劍,嘴角啜著與方才無異的笑意。教堂這一身雪白的衣物最易弄髒,教皇與聖女的衣服上便已經狼狽異常。他見雙腿跪地的教皇還有其他的動作——滿是皺紋的手伸向了旁邊不小心跌落在地的權杖。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向教皇補了最後一刀——

    “雖然那個勇者在大事上猶疑不決,但一些小事情還是不會猶豫的。例如該怎麽對待敵人才不會留下後患,……還有,在背叛的時候,該怎麽利落地表明自己的忠心。”

    “……?!”

    教皇本就年邁,在第二擊的時候便已失去了呼吸。擴張的小眼睛中血絲還未褪去,就沒了光彩。安裏抬起穿著黑色長靴的腳,輕輕地碰了下他仍舊直挺的身子——眼前這位總是立在眾人之上的神的代言人便往前撲去,揚起一陣灰塵。

    安裏彎腰撿起了那柄權杖,視線落在了不知何時趕來的幾人身上——

    “……安裏哥,你在幹什麽?!”

    聞聲而來的正是幾位候選聖女,弗萊婭赫然身處其中。她們之中膽子大的在聽見了聲響後便趕了過來,誰也不知道會看見這樣一幅畫麵!

    禮堂消失、地麵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魔族橫行,而教皇與聖女大人處於劣勢——

    甚至,她的哥哥親自殺了教皇!

    她開始慌了:“大伯不會……”

    “弗萊婭,”安裏耍了下手上的權杖,發現他根本無法使用,便無奈地對弗萊婭叮囑道,“我暫時離開一會兒。之後家裏隻有弗蘭克一個男孩子了,讓他當好哥哥啊。”

    “可是安裏哥,你這究竟……”

    弗萊婭為眼下混亂的局麵心慌——可安裏的腳步已經走向了那邊的魔族,立場的改變顯而易見!她在現下的情況有點兒手足無措,原想先為聖女治療手上的傷口,卻被對方猛地揮開了手!

    “滾開!”

    她手上的血跡在圍上來的幾人身上都留下了顯眼的顏色——奧蒂列特狠狠地瞪著那邊的黑色身影,教皇被殺的恐懼與被壓了一籌的不甘積湧而出,讓她的聲音不經思索便湧出喉嚨:

    “……站住!怎麽可能就讓你這樣……”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安裏停下腳步。他已經收刀入鞘,黑色的軟鎧上看不見血液的暗色,倒是手上那隨意拎著的權杖上出現了腥重的顏色。他回過身來,語氣無奈,麵色從容溫和。灰黑色的眼中卻失去了弗萊婭之前認識的所有溫度,冰冰涼涼地睥睨著這邊的所有人們。

    “雖然確實生了嫌隙,不過我怎麽說,也是那位勇者的同伴。單論武力我可能不如他,可要是算上魔法……”

    他嘴角漾起了自信的笑意,“他可能不如我。”

    這是事實,也是他最後與勇者不相為謀的原因之一。他無法臣服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旁,加上這人的性格並非他所尊敬的類型——一來二去,自然而然地離他遠去了。

    安裏看著被澆了桶水般冷卻下來的奧蒂列特,與弗萊婭那對驚疑未定的眼睛。低歎口氣,回身繼續走向了出現的魔族、與被他抱在懷中的早已昏迷的人。

    村民b雙眸緊閉,皮膚上不知為何出現了黑色絲線般的痕跡,不仔細看還會錯認為是打散了的發梢。她眉頭皺縮起來,因為不安與難耐而不斷加深著,一旁早已湊上前去的小花用舌尖舔了舔她額角的冷汗,又被抱著她的魔族給移到了一旁,不讓小花觸碰到她。

    “……”

    魔族的狀態似乎也有些不好——與魔法枯竭截然不同,他此時的狀態反而更像因為無法掌控黑魔法而手足無措著。安裏感覺到了與第一次會晤對方相比更甚的壓力,他卻不得不頂著壓力,在這位身份不明的強大魔族警戒的視線中,故作輕鬆地提議道:

    “不知道我能不能用這柄權杖來交換她?”

    魔族戒備地看著他,同時後退了一點兒,仿佛在警戒著壞小孩搶東西的小鬼。他護著村民b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地、仿佛剛剛差點兒失去對方。那對漆黑的眼中也看不出其他絲毫情緒,除卻一味的敵意外。

    魔族的大腦明顯有點兒迷糊了——也不知道剛剛在下麵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安裏注意到村民b麵上那詭異的黑色絲線於黑魔法的影響開始蔓延得更深了些,不得不加快了語速,為他分析著利弊關係:

    “你看不出來,她現在情況糟糕嗎?……黑魔法會對人類的身體產生負麵影響,特別是她這種沒有絲毫魔法天賦的人類,……你確定要放任黑魔法入侵她體內?”

    魔族的動作微妙地鬆了鬆。

    “我會帶她離開,送她去治療——你看,我連教皇都下手了,不止王城、連四大城都會開始聯名通緝我。不過這也比你要好些,教堂的通緝力度遠不及王室。入侵主城的魔族,軍隊在前幾日就收到了秘密情報,裏麵是你們一行的模樣,現在在全城通緝、估計門口全都堵著被格萊斯攔下的衛兵。不過他也堵不了多久,……”

    安裏的聲音壓低,朝旁邊呆了一陣子後微妙地有了默契的小花投去一瞥,後者會意地嗚咽一聲,仿佛也在勸說著魔族。

    “……她在我這邊,比你安全。”

    “……”

    “你現在該做的是信任我,然後回去收拾叛徒。順便把那亂七八糟的黑魔法給整理一下,再這麽肆無忌憚地任其蔓延下去,王城會先被你給毀了的。魔族先生。”

    “……”

    嚴重的語氣終於讓魔族的動作有了些鬆動。安裏的幾番話這時候才進入了他的大腦,他麵上浮現了思索的神色,同時朝小花招了招手,將懷中的人小心地放到了小花的背上。

    他探出手原本想幫她整理一下掉到肩前的頭發,想到安裏的話後又收回了手。他回頭看了眼不受控製溢出的黑魔法遍布的天空,輕輕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