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樣放她走了？”

    弗蘭克麵前的中老男子——那張始終溫和的表情，在聽聞自家兒子的說辭後, 也不由得生了點裂縫。

    他如今所處的位置, 是一個服務台前的大廳，一排排的等候位布置在兩旁, 此時被拎走了三兩個座椅，不知被拿去了哪裏。弗蘭克的父親在在原地焦躁不安地來回走了兩圈，麵上堆積著顯而易見的怒意。

    麵對父親的慍色，弗蘭克早已習慣：“閣下似乎還有其他的事情，我也不好強留她。”

    “……往哪裏離開的？現在——”

    “我想應該追不上了。”

    他特地慢悠悠地走過來報告，以村民b的速度，早就跑沒影了。

    “……”

    中年男子眯起眼盯著自己這神色自若的兒子, 無奈的情緒湧上心頭。確實, 他平日與弗蘭克交流不多, 結果如今雙方都拿對方沒有了辦法。唯一能說動弗蘭克的妹妹也落入敵手, 弗蘭克現在完全是按著他自己的情緒行事。

    就像村民b的事情。

    她是現在把勇者穩定下來的唯一因素, 弗蘭克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放走了對方！而且他還沒有受到任何出入報告，估計也是得了弗蘭克的幫助, 才能從他們眼皮子下靜悄悄地溜走！

    中年男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抬腳往樓外走去。

    無論如何，這件事情不能隱瞞。勇者不是傻子, 甚至能看得出他十分聰明，若是他們這邊有稍微隱瞞事實，被他發現後完全可能會被當成把柄——從而拒絕一切的合作。

    可應該怎麽告訴對方？

    中年男子煩惱著該口中的說辭，剛剛越過大廳的大門, 遠處走來的人便進入了他的視野——

    “小叔現在要去哪裏？”

    同時聽到一聲疑惑的問話。

    剛跨過門檻而隨後趕上的弗蘭克腳下一滯，抬眼對上了迎麵走來的自家表哥。視線朝遠處稍微放遠一些，在安裏身後幾步遠的，便是踩著閑適的步子慢慢從後趕上的勇者。

    在瞥見他的視線後，勇者朝他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旋即被安裏與中年男子談話裏提及的“她”給吸引了過去。

    從容的態度與弗蘭克尚在魔法學校中見過的一模一樣。

    “她怎麽了？”勇者好奇地湊了上去。

    “……”

    勇者無論身份還是實力都值得敬畏。中年男子露出一個苦笑，把弗蘭克給叫了上來，讓他給勇者解釋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情。

    其實不過將方才的對話再陳述一遍罷了。隻是弗蘭克想到村民b的說辭，特地提及了勇者村——

    可勇者隻是略顯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旁邊的安裏卻麵容一肅，低頭喃喃了兩句其他，被中年男子叫到後，再抬頭時又恢複了平日的溫和。

    “……關於那位小姐的行蹤……”

    “沒關係，”勇者不怎麽介意，“我知道她想做什麽，跟你們的行為也不衝突。什麽時候出發再告訴我吧，現在我讓正讓安裏帶我去找些東西。”

    身後的是王城圖書館的附屬大樓，主要存放些普通居民無法查閱的文件——這兒被騎士軍包圍後，便失去了平日的森嚴戒備，方才弗蘭克的父親便是在裏麵整理情報，現在聽了勇者的承諾，暗暗鬆了口氣，寒暄了兩聲後，也沒管弗蘭克的去向，匆匆離開。

    他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了視野當中。弗蘭克不知道現在該往哪去，在安裏的示意下，跟上了他們。

    “話說回來，”

    剛剛踏入方才離開的門檻時，弗蘭克聽見安裏的問話，“你那時候讓我以王城內的地址，寫了封信寄到魔域去的，……是寄給她？”

    “嗯。”勇者抬頭打量著周圍，想到先前經由自己之手燒毀的兩封信件，又問了聲，“你寫的地址在哪裏？”

    “王城東北部的廢墟。”

    “那她應該已經去過了。……之後還得想辦法把村子的事搪塞過去，真麻煩啊。”

    勇者略顯無奈地呼出一口氣，瞥見身側弗蘭克一臉莫名。他哈哈笑了兩聲，道：“還擔心她？別操心了。王宮不見得比現在這裏危險多少，……現在這裏明晃晃的戰場，不適合她的風格。而且，王宮裏……”

    想到方才得知的那位他本該討伐的魔族，勇者語氣頓了頓。微妙的神色被很好地收了回去，末了朝屋內指了指，示意弗蘭克一起進去。

    弗蘭克想問的本不是這些，可在勇者明顯的轉移話題下，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

    村民b本可以再稍作準備再離開。

    她在街頭躲過幾名檢查並不嚴密的流浪者，從房子與房子之間扭曲的小巷中穿梭前進。盡管這些小路她並不熟悉，可能確定往一個大方向前進就夠了——

    她在教堂的附近踩了好幾個點，都沒有瞥見小花的影子。

    甚至遠遠地望見過她遇見魔族的那條街道時，也不見絲毫狗影。

    教堂周圍確實安靜了不少，無論是騎士還是流浪者，在過了某一條界限後便不再見到了。村民b卻不敢放鬆自己，又繞過教堂在另外一側轉了幾圈，直到確認小花不在附近後，才打消了找到它的念頭。

    它可能已經被魔族抓住了、或者從魔族手下逃了出去，卻縮在某個角落而不敢胡亂動作——否則早就循著她的氣味追過來了。無論哪個可能性都說明它的現況並不理想，可村民b也沒有找到它的手段。

    而且，如果它已經落網，那她會是魔族的對手嗎？

    ……不太可能。

    之前她感覺到絕對的實力壓製不止於一時，倘若再次遇上，她也救不了小花。那種在魔法與武力方麵的雙方麵碾壓，她根本無法翻盤。

    那小花要怎麽辦？

    村民b攥緊了襯衫的一角。腳步在教堂邊緣停了下來，想到尼克斯的說辭，沒有在此處多留，而是扭頭離開了教堂的範圍。

    一定要帶回小花。

    雖然一開始相處得並不愉快，可毫無疑問，若不是小花在前段日子聽她一個人念念叨叨，她可能會有點……撐不下去吧。

    村民b朝掌心呼了口氣，繼續順著大道旁的條條小路往內走去。她半上午在附近遇到了安裏，被順便捎回去時，已經是中午了。如今沒有了坐騎，純靠一雙腿想要走到王宮之中，得到晚上才能抵達。

    好在流浪者們確實都是一團散沙，三三兩兩地為一個小團體，村民b在路過的時候甚至偶爾能看見他們內部起了矛盾、還不止一次。他們相互之間下手甚至毫不留情，見了血的大有人在。

    村民b在旁觀望一會兒，最後還是循了另一條路離開。

    大道的盡頭與紫花藤廣場相連。為了不被流浪者逮到，村民b特地往西邊繞了一點兒距離。流浪者的數量，越往南邊蔓延，就越來越稀少。轉而見到的是檳果大道已經不見蹤影的衛兵——他們在王宮大門進進出出，仿佛有什麽焦急的事情一般，手上照亮夜晚的火把雖排列整齊，可移動的速度仍舊透出了他們的匆忙。

    而且離去的數量遠高於歸來的數量。

    村民b在護城河的河岸邊跳下了河堤。河水已經退潮，旁邊鬆軟的泥地著實不太好走，她小心地將自己的影子藏在水草之中，越過衛兵們來往的橋下。又朝前摸索了好長一段距離，才探到之前她經過的地麵之上。

    這一動作又浪費了不少時間——在她攀上王宮外壁同時落下時，月亮已經走過了半空。

    實際上，背靠著高聳的城牆，也差不多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她所認知的王宮中的一切，僅限於先前獵手帶她匆匆探尋過的一小部分。王宮麵積雖不如王城內廣闊，可一棟棟城連綿起伏，擋住了大概的方位，加之或高大或低矮的樹木交錯其中，庭院數量極多，走過一圈就容易丟失方向。

    村民b也沒有通過黑魔法辨別位置的本領。她隻記得先前尼克斯確實說過要來王宮一趟，而且是馬上的事情。

    現在八成已經到了。

    她在一處拐角仿佛看見了熟悉的庭院，不由得駐足停留了一會。噴水池的周遭有些許水漬，衝刷了這兒的破舊，可水池內已經不見了絲毫有水流淌過的痕跡，村民b甚至特意靠近了往內瞥了一眼，幹巴巴的，在縫隙中還長出了雜草。

    那道裂縫向上蔓延，連成的明顯是曾被什麽東西用力砸過後出現的傷痕。村民b望著外部的開裂後內部出現的堆疊的磚塊，身後突然的動靜令她猛地回過了頭——

    “大姐姐，好久不見了。”

    “……”

    陌生的小男孩。

    不對，不算是陌生。她曾經見過對方一麵。

    小男孩坐在一尊石雕下的台座上，雙腿懸在空中，視線的高度高過了村民b，此時對視出現了俯視的角度。他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與安裏對待外人的溫和態度如出一轍。胸前的排扣被一顆顆認真地穿戴幹淨，衣服側麵的金穗子橫過胸口，連在了肩上的金色圖紋之上，在月色下折射出一陣暖光。

    如此正式的服裝，明顯與他現在調皮的動作不搭。可後者也不介意這些，朝後方遠遠地望了一眼，旋即從台座上跳了下來——產生了巨大的動靜。

    令村民b思考為什麽他爬上台座時，自己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

    “大姐姐是來找母親的嗎？”男孩慢慢走近——他已經默認了村民b知道自己的身份，開口便問，“這個庭院已經廢棄了，加上現在時機比較特殊，所以衛兵不多。不過繼續走下去，就沒有這麽鬆散的巡邏了，……找母親的話，我帶你去吧？”

    “……”

    村民b盯著對方那片澄澈的藍色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略長的反射弧才反應過來小男孩口中的母親是誰——小王子赫爾曼的母親，約莫就是當今的王妃吧。

    似乎也是基斯家族的人，按輩分來說，可能是安裏的……姑姑？

    她姑且拋下了對方覺得她是來找王妃的問題，斟酌著用詞，看著小男孩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回答道：“我不找王妃。……最近，有魔族來拜訪王子赫德森嗎？”

    “……？”

    赫爾曼原本假裝成熟的臉上出現了與稚嫩相符的迷茫。他奇怪地瞅了兩眼村民b，似乎在疑惑對方沒有順著自己想象的話題繼續下去。可腦海中冒出了安裏寄來的信件中對村民b的描述，猶豫再三，仍舊告訴了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昨天確實有一個魔族進入，被王兄安置在了東側的客房當中。那裏的戒備不如母親的寢室森嚴，可是想要進入，也不簡單，……大姐姐想去找那位魔族？”

    “嗯。”

    “找他有什麽事？”

    赫爾曼追問道。些許是因為年紀尚淺的緣故，雖然他想盡量維持住自己的威嚴，可說話的方式仍舊令村民b感到了些許小孩子的語氣。

    村民b不怎麽喜歡小孩——可聽話的孩子，她也不討厭。

    “騎士軍出了點問題，我有些事情想找魔族商量。”

    雖然大部分是為了她自己。

    赫爾曼擰起的眉頭更讓人覺得他在苦惱了。他原本還想繼續追問下去，甚至問題都開了個頭——他猛地記起了什麽教誨般，別別扭扭地將剩下的話語都塞回了腹中，終究是沒有繼續問了。

    “那我……去確認一下。”被村民b奇怪的蹤跡打亂了計劃，赫爾曼除卻一開始的疑惑外，並未露出慌張的神色，“大姐姐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要是，你突然帶兵回來抓我呢？”村民b不鹹不淡地拋出一句。

    “我……不會的！”

    反而被懷疑的赫爾曼突然就亂了陣腳。他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又收回視線喃喃了兩句，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安裏哥之前說了，無論大姐姐想做什麽，都不要懷疑。……安裏哥說的話一直都沒有出過錯。”

    “……”

    說沒有出過錯——村民b倒還真想不起安裏掉鏈子的時候。那位騎士做什麽都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就算是落在下風也一副盡在掌控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不爽。

    “那你小心一點。”

    村民b的話等於同意了赫爾曼的說辭。赫爾曼聞言，興衝衝地轉身跑開了——這片似乎是廢棄的庭院又隻剩下村民b一個人。

    她的視線由破舊的噴水池上移開，落在了周圍的狼藉上。這兒是她先前碰見萊昂的地方，她還記得萊昂被扒下衣服後又被她一腳踹到了一旁——現在想想，那時候應該再用點力。

    他是王子的親信不假，他從未掩飾過這點。可他對村民b的幫助反而不止於一次，甚至還順手幫了勇者——

    他究竟想幹什麽？

    村民b在周圍繞了兩圈，確認並沒有仆從來整理過這附近的庭院。萊昂摔出的那一道痕跡還留在草坪之上，仔細想想，其實才是不久前的事情。

    檳果大道的居民樓都被流浪者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知道他家被推平了沒有。

    被交代了留下的村民b此時有點無聊。她沒有聽見周圍有衛兵的聲音，隻能坐上了原本赫爾曼帶著的石雕台座，百無聊賴地看著天空。

    ……的烏雲。

    烏雲不知何時又聚集了起來，不至於黑壓壓的，可也遮擋住了大部分的夜光。視野的黯淡令村民b微微蹙起眉頭，卻對這自然的變化沒什麽辦法。

    話說回來，雖然烏雲總是飄在空中，卻從來沒見到過雨滴落下。

    與魔域動不動就陰雨連綿的氣候截然不同。

    麵前幹涸的噴水池似乎證明了村民b突然冒出的念頭。她仿佛快要發現了什麽，卻聽旁邊的動靜再次傳來。

    赫爾曼終於回來了——還拖著一個箱子。

    “這裏麵是女仆的衣服。……雖然聽說皇姐曾經把大姐姐的樣貌通過水晶告訴了很多衛兵——不過在王城內的巡邏衛兵大多都被遣到了西邊，王宮內留下的都是王兄信賴的下屬，應該不知道大姐姐的樣貌吧。”

    “……”

    村民b沉默著看著赫爾曼獻寶一般打開了他拖著的箱子，露出裏麵她曾見過的服裝樣式：“皇姐出門了，隻要不在王兄麵前出現，是沒問題的吧？”

    “……”

    村民b方才的念頭，都被這件衣服給甩到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