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內被點亮了一點兒光。

    光線昏暗——隻能堪堪照亮尼克斯蒼白的麵龐。他將手上的水晶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回身放下了窗簾, 才又走了回來。

    他在村民b幾步遠的地方, 因為她方才的劇烈抵觸而停下了腳步，隻能在這兒擔憂地望著對方飄忽不定的視線——她被咬傷的左臂已經出現了抽搐的症狀, 饒是溫暖的光芒也無法遮擋住那道猙獰的口印。一圈牙印已經完全撕破了她的皮膚，想到朦朧之中口下的力道、明顯是在獠牙觸及了僵硬的骨頭後才被收了起來，……這大概比被野獸的爪子抓傷還要痛吧。

    “……”

    可是，必須得治療。

    被他這種魔族咬過，人類的身體不可能扛得住。

    可是他的黑魔法完全沒法治療傷口。現在在王宮，到外麵去抓個人類醫師進來也不太可能。況且，人類醫師還不一定能治得了這種傷。

    必須得是教堂裏、能夠使用光魔法的人類。

    強烈的自責感在尼克斯心底滋生, 他暗中咬緊牙關, 望著地麵上的村民b終於有了點兒動作——她仿佛找到了一點力氣一般, 從地麵上稍微站了起來, 卻在半途中腳下一軟, 整個人又摔在了旁邊的衣櫃上。

    撞擊的壓迫感根本壓製不了渾身上下那撕裂般的痛、而現在仿佛能夠聽見骨頭哢嚓哢嚓斷裂的聲音。稍微適應了的她右手撐著衣櫃木質的表麵，讓自己不至於摔在地上, 回過了神的大腦思索著身體這副異狀的源頭——抬眼瞥見了兩步遠的尼克斯欲前又止的神色, 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得出他滿是歉意的眼神。

    可在觸及他唇邊異常顯眼的一道血紅時，村民b的左臂傳來的痛楚又攀高了一層, 隨後擴散到了全身。她隱忍的麵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理智在邊緣徘徊著，被主人控製著盡量不去越過那道紅色的警告。

    “……很痛嗎？”

    尼克斯終於看出了對方的異常——倘若隻是因為他咬傷的傷口，不至於會這麽快發作到全身。村民b快要支撐不住的身體落在他的眼底, 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了。尼克斯心下決定了什麽，盡量斂起手中的黑魔法，終於上前一步接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女仆的長裙質感纖薄，不像她平時穿著的緊身方便。尼克斯一手搭在她腰上，卻發現後者的身體在他接觸的瞬間僵硬了許多，隨後表示出了與方才幾乎一樣的排斥——

    她抬起了被咬傷的左臂，想要再推開對方，卻已經使不出多少力量。小臂上的血跡順著胳膊的軌跡沾在了女仆白色的衣邊，擴大的表麵積加速著血液蒸發的速度，越來越濃厚的鐵鏽氣味在尼克斯鼻尖縈繞，他按捺住躍躍欲試的獠牙，把她抱到了一旁的床榻上。

    “……我去幫你找個藥劑師。”

    村民b擰緊了眉頭，在平躺下來後，不由自主地蜷縮成了一團。尼克斯抬手撩了撩她額前的劉海，隨後鬆開手，準備朝外走去。

    藥劑師的話，至少能稍微緩和一下她現在的狀態吧。

    至於村民b的異常狀態——

    衣服的一角突然被輕微的力道扯住了一角。

    尼克斯的腳步在瞬間停了下來。他側目望去，藉著昏暗的光線，望見了村民b虛弱地伸過來的手。

    指尖隱約有些顫抖，甚至到尼克斯輕輕往前踏一步便能掙脫的地步。可他並未這麽做，而是轉過身來，視線偶爾掃到她左臂上綻開的牙印，口中的饑渴與愧疚自責就在不斷擴大。

    他方才……淺淺的睡眠被門口的動靜驚醒，爾後平日裏總是能忍住的氣味，在鬆動與警惕並存的大腦下，搭上從未填飽過的饑餓感，終於難耐地上前——

    咬住了。

    村民b始終是一道美味的餐點。

    尼克斯知道不應該這樣看待對方，可總是不由自主地這樣看待對方。

    魔族曆史上曾經有過一位大魔王，認為進食是表達愛意的最好方式——可他所愛的究竟是被視為餐點的對方，還是將對方當成喜歡的餐點而愛著，大魔王格爾斯諾曾經就鑽研過這樣一個問題。

    大概，是注意到了尼克斯那時候就有些異常的狀態吧。

    然後到最後，都沒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尼克斯伸出手指，將村民b左臂上的傷口上將血漬輕輕抹開。隨後聽聞村民b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麽，不由得俯身傾聽：

    “……去找，萊昂……”

    不算陌生的名字令尼克斯一怔。——他記得，這是先前與王子赫德森對話時，立在一旁的那名藥劑師。

    尼克斯猶豫了一下，最後應了一聲。得了他的保證，村民b終於將手臂往回挪了一些，繼續了原本糟糕的狀態。

    尼克斯直起了身，腳步迅速地往外走去。

    ——他隻記得，在最開始的回憶裏記得的完全是對方的味道。

    甘甜的血液，酥脆的白骨。一次過後就完全沒法忘記，所有人類或同族的味道都在極大的落差下被打為了腥臭的腐肉——好在死亡過後的尼克斯並不需要強製性的進食來維持生命脈動，隻能一麵回味著口腔中的餘香，一麵期待著她的再臨。

    直到意外真正見麵後，卻不敢下口。

    一次用餐後漫長的等待變為了極度的空虛與孤獨——造成了他如今總是躊躇不定的行為。希望食物能了解自己、又害怕她在得知自己曾經的行為後會害怕與排斥——大概是屬於奇怪的範疇？

    他不確定。

    -

    “果然是你。”

    萊昂冷著臉盯著床榻上蜷成一團的人，手邊熟悉地擺開了攜帶的藥劑。他陰晴不定的視線偶爾瞄到站在遠處的那個魔族——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跟魔王攪和在了一起。

    看樣子之前這個魔王出現在狩獵區不是偶然。

    可眼下也不是探究村民b跟魔族那些事情的時候了。她在魔域待了不知多少年，萊昂不知道的她的經曆，已經能寫成無數本書。萊昂手邊拎起兩瓶藥劑，先抓過她的左臂，給那道獠牙咬過的痕跡消了毒，手邊聚起一個令尼克斯厭惡的魔法，慢悠悠地朝著傷害的根源探尋。

    他朝旁邊一瞥，道出的話也不太客氣：“你咬的？”

    “……”

    “她那隻沒用的寵物都比你能管住嘴。”

    萊昂心煩地罵道。

    傷口猙獰，可更麻煩的是紮根了的黑魔法。萊昂擦幹淨了不斷滲出的血，一點點地將黑魔法從村民b手上驅逐，可不見對方隱忍的麵色有絲毫緩解的跡象。

    甚至偶爾發出的悶哼聲令萊昂更疑惑了——他記得之前村民b更嚴重的傷都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怎麽現在看上去卻這麽脆弱？

    “手上的傷，之後包紮一下過兩天就能恢複了，”他撩開對方被汗漬打濕的劉海，那道深深擰起的眉頭彰顯著主人此刻的糟糕狀態。萊昂疑惑地低喃兩句，問道，“還怎麽了？”

    “……痛。”

    “？”

    意料之外的話落在萊昂耳中，也令不遠處的尼克斯越發不安了起來。她又將自己抱緊了些，掙紮著想要背過身去。

    “怎麽個痛法？”萊昂按住她的肩膀，質問道，“你身上……”

    “……不知道，”左臂的傷口被治愈後，壓在體內的沉悶感確實消失了，可皮膚的刺痛仍舊存在——甚至傳到了腦殼之上。村民b頭痛地想著該怎麽描述，最後還是放棄了解釋，“給我……打劑鎮定劑。”

    “鎮定劑沒有，倒是有比麻藥更烈性的東西。”萊昂拿起了旁邊一小瓶綠色的藥劑，“這個倒是有鎮定效果，就是也有致幻的作用。”

    “柯瑪素？……可以。”

    村民b迅速答道——萊昂聞言從手中抽出了那瓶藥劑，正準備給對方服用時，一旁的尼克斯忽然阻止了他：

    “……”

    “讓開吧。現在首要任務是讓她冷靜下來，否則造成她現在情況的成因，也沒人知道。”

    村民b莫名其妙的冒冷汗、渾身發顫，隻是單純地令旁人擔憂。看她現在這幅模樣，等到昏過去，才是更糟糕的情況。

    況且，看她對自己手上的藥劑如此熟悉……怕是曾經用過，還不止一次。

    想到這兒，萊昂眼底少見地多了幾分擔憂。

    綠色藥劑見效很快，萊昂在村民b唇上滴了兩滴沒一會兒後，她僵硬的身體就放鬆了一些。麵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少見她這副模樣，萊昂動作輕巧地把她從床上扶了起來，靠在了身後的木板上。

    尼克斯想要靠近一些，可方才村民b抗拒的動作又在眼前出現。他停頓了一下，最後停在了床頭的位置，看著萊昂一步步地問出她的現況。

    “感覺如何？”

    “身上哪裏痛？”

    “有看到幻覺嗎？”

    藥劑的致幻作用理應與鎮定效果同時到來——村民b睜開眼瞥了一瞬，又閉起了眼睛：

    “看到了，自己被吃掉的畫麵。”

    “……”

    她的回答令尼克斯的愧疚與自責，全盤轉變為了害怕。

    可毫無疑問的是，這個回答令萊昂疑惑。他隻能當這是村民b毫無緣由的幻想——順著被旁邊的魔族咬傷的傷口，想到了自己被對方完全吞入腹中的景象。

    她之後描述的身上的異常，也是緣由於此吧。

    萊昂的說辭確認，可村民b卻並不怎麽相信。那種感覺不單單令人難受，更主要的是，似乎曾經確實經曆過。

    可是又不可能經曆過——否則她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那隻能靠你自己之後去找出原因了。身體沒有其他問題，倒是我之前讓人給你送去的祛疤的藥……”

    萊昂眉毛一擰，透過不小心被撩至大腿高度的長裙，瞥見一道顯而易見的傷疤。

    “找機會再用。”村民b隨口道。

    “隨便你。”

    萊昂回身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東西，準備馬上離開這兒。抬眼瞥見不遠處立著的尼克斯時，手下動作一頓，不由得輕笑著道出自己的問題：“話說回來——你還真敢讓這個魔族來找我？明明我在這之後會把你潛入的事情告訴王子或公主？”

    “……”

    所以才找了你來。

    村民b沉默以對。萊昂屢次對她施以援手，立場不明——他的魔法水平足夠成為左右事情發展的重要因素，若是不確定他這麽曖昧的立場原因在那兒，等到完全成為了不確定因素後就難辦了。

    平心而論，她還是希望——

    不太可能吧。

    她的沉默被萊昂看在眼中——後者在心裏暗罵了幾聲，給尼克斯交代兩句留下的藥劑用處後，便轉身離開了此處。原本為了不暴露村民b的行蹤、打算檢查過後就殺人滅口的魔王，在村民b的阻止下，隻是安靜地看著對方的離去。

    室內又恢複了一片安靜，村民b冷靜下來的呼吸平息了尼克斯少許的擔憂。可她方才所言宛若黑洞一般慢慢吞噬著他原本的舒心，心情也被壓了一塊巨石一般，緩慢下落著。

    ——無論有沒有完全記起來，她至少對那份過去有了少許的既視感。

    想到勇者曾經似有似無的警告，尼克斯便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對方這件事情。

    可從哪裏說起？

    ——她明明……已經不可能活了，哥後來又出現的事情？

    要怎麽解釋？畢竟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大魔王格爾斯諾似乎有點了解，可始終都沒有告訴過他。

    “……這個意外就別管了，”村民b開口道，“我有點事情，找你……”

    她說著便一手撐著床麵打算坐起來。左臂的部位被萊昂裹上了一層白紗布，如此正式的治療待遇，她從未享受過——她的傷口不是自然痊愈，就是之前幾次沐浴過治療魔法後恢複了。在手臂上蒙上一層藥，確實是新奇的體驗。

    尼克斯在麵前想上前又不敢上來的模樣引得村民b不由側目。小心的態度相比之前更甚了幾分。方才接連幾次的道歉中飽含真誠，令她不得不相信對方的行為不是蓄意而為——可卻也讓村民b真正意識到了，尼克斯魔族的身份。

    就算態度再怎麽溫和，也是會吃人的魔族。……之前，是她太鬆懈了。

    村民b深呼吸了一口氣，將方才的幾幅畫麵都扔出了腦海。她現在還有求於對方，……總之，不是害怕與逃避的時候。

    “我找不到小花了。”

    室內唯一的光源被尼克斯掐滅，村民b隱約瞥見拉起的窗簾在黑暗中透過的一層光明——那大概是天邊露出的白晝。沒想到已經到了這個時間，她將事情在心中提出來溜了一圈，最後從最近的一個開口：

    “先前，因為一些原因，我被追到了教堂附近。……在那裏碰見了一個魔族。”

    “……”

    尼克斯心底一怔。

    “他的目的是小花——所以，我讓它逃走了。結果現在找不到它。

    “他認識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村民b壓低了一點聲音。藥劑的致幻作用還在她眼前徘徊，令人不適的畫麵被她壓在心底，皮膚表麵麻木，好在大腦還作用：

    “我想找到小花。”

    “……”

    想到另外一個在王城徘徊的魔族，尼克斯視線一沉。村民b現在看上去似乎沒受到對方的要挾，……可是，難保他之後再來找村民b的麻煩。

    那就是真麻煩了。

    尼克斯對上村民b明顯斂起了些許懼意與懷疑的黑色眼底，她的排斥從方才開始就未曾改變，隻是現在沒有明說罷了。

    “……”

    尼克斯心底有些失落。猶豫少許，還是開口回答了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