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村，是被稱為傳奇的勇者誕生的村落。

    可事實上, 除了傳奇的勇者在此誕生外, 它並沒有任何其他的過人之處。

    十幾年前，村裏的一個父母離婚後獨自生活的少年, 在小樹林裏撿回了一個抱著勇者之劍的小女孩。那個時候，正好是傳奇的勇者被國王趕出了王城的第五十年。

    少年萊恩把小女孩養大了。

    現在的勇者，那時候還是個調皮的小鬼。他比小女孩從外貌上要大上幾歲，因為喜歡萊恩這個溫暖的大哥哥的緣故，經常跑到他們家串門。——盡管那個時候，全村的人都在排擠萊恩。

    就算問及原因，萊恩也避而不談。

    勇者跟小女孩關係很好, 偶爾也會吵架, 不過總是他率先向對方低頭。後來被離婚後的母親帶走的萊昂也會過來, 雖然對哥哥萊恩還是有些抵觸, 可仍舊一臉不屑地跟他們混在一起。

    隨後三人參加了王城的魔法考試。萊昂被當成難得一見的魔法天才錄用, 勇者跟小女孩因為檢測不到任何魔法天賦的緣故，被遣回了村子裏。

    緊接著, 勇者發現村子裏的人開始排擠他們了。村長、村口的婆婆、東邊的同學、甚至於自己的父母。

    父母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起來、他們開始抱怨起勇者的無能。學堂也不再接受他的入讀, 無奈之下，他隻得跟著小女孩一起, 在萊恩身旁學習。

    那個時候，他染上了重病。

    勇者村因為地理關係的緣故，與魔族靠得其實很近，勇者性子調皮, 不小心湊近了些，受到了黑魔法的侵染。當時的流感與魔族的黑魔法混在一起，讓他的身體狀況日益嚴重，盡管他想隱瞞下來，可最後還是因為糟糕的狀態，被旁人發現了。

    父母與村長都判斷這是他由王城帶來的病毒——為了避免感染，而將他送到了村外的一個小屋子裏。

    木屋因為常年無人踏足的緣故，滿是灰塵。夜晚透著窗外的月光，還能看見攀爬在蛛絲上的蜘蛛。

    勇者在那裏待了幾天，想了很多。萊恩被全村排擠的原因——可那些人卻並未排擠被他撿回來的小女孩。父母與村子裏大部分人態度改變的原因——他們似乎也一樣的看不起小女孩。

    想來想去也沒得到答案。就在他覺得，大概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爾後，出現在眼前的是沐浴在窗外投進的暗淡光芒下的她。

    “萊恩說，這個會是特效藥。”

    小女孩那個時候已經不是剛撿到的包子了，她長大了一些。說這話時還不忘抬起手上的瓶子。

    瓶子裝著小半罐的液體，因為位於陰影之下，看不出它的顏色。小女孩將這個罐子交給勇者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後來想想，當時就應該發現她那時候的不對勁的。

    可那時候的勇者早已神誌不清。迷迷糊糊地接過她手上的東西咽下，也隻是覺得口中的東西有些腥稠。

    以及那時候並不明白的她的低喃：“這種東西真的有效嗎。”

    腥稠的液體下肚沒一會兒，他感覺整個人都燒起來了一般——可這種灼熱的感覺並不令他難受，反而在周遭那溫暖的環境當中，渡過了幾個月來第一個安穩的睡眠。

    甚至產生了依賴的想法。

    他在夢中，見到了小女孩一臉凶狠地驅趕著他體內黑魔法的畫麵，而且因為她蠻橫的性子，最後還真的贏了。

    他也真的恢複了。

    再次醒來是隔天清晨。他混亂的神智稍微清晰了一些——至少小女孩的輪廓在他眼中已經不再模糊了。勇者那時候看見了他昨夜甩手放到一旁的那個罐子，然後，終於發現了他昨天感覺到排斥的原因。

    瓶口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膠狀物。湊近了嗅，這東西的真麵目也隨之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以及，先前在小女孩身上從未出現過的、仿佛豪華晚宴上的宮廷廚師製作最高級的餐點散發出的清甜氣味。

    在那之後，所有先前覺得美味鬆軟的麵包都變得如同枯紙，所有沙拉就像是嚼著樹根一般沒有滋味。反倒是餐桌對麵的人越發清瘦的麵龐，會讓人嘖嘖生歎。那時候萊恩已經被村民推舉成為了勇者，準備進入王城，所以他原本生活的地方，現在馬上就隻剩下他與小女孩二人。

    這種生活何其煎熬，甚至因為不清楚自己渴求著對方的原因，而讓人覺得恐怖。

    他有些明白自己的父母與村長開始排斥自己的原因了。

    好在，萊恩離開之前，跟自己說明了一些。

    ——“就像魔族能分辨出獵物的氣味，以及明白自己喜歡的與討厭的食物一樣。人類也能嗅到她的味道，……而且，無法抵抗。

    ——“因為人類的血液中殘留著對食用同類的排斥，加上它消失了千年之久留下的習性，我們一開始根本不會去思考這個。……但是呢，一旦嚐過味道，就會變得像毒.品一樣渴望。

    ——“那股渴望，誕生於對強大實力的追求。”

    “……”

    勇者確實變強了。強得一塌糊塗。村外的野豬群都不是他的對手，每次遇見，晚上都能加餐。

    當然，不會魔法的兩人想吃烤野豬，隻能從隔壁獨居的老婆婆手中拿到火種。

    萊恩離開後，他生活過的地方隻剩下他們兩個。而後勇者也離開了，隻剩下了小女孩一個人。離開時雙方做了個約定，勇者將自己的名字放心地交給了對方，成為了勇者。勇者答應她，會調查出萊恩死亡的原因，然後保護她。

    ——每次回憶起過去，都像在給現在的自己狠狠地打臉。

    “看樣子，特裏娜已經趕過去了。”

    王子赫德森在勇者不遠處穩住腳步。他往窗外瞥了一眼，盡管因為勇者的攻擊，身上衣衫狼狽，可這完全無法掩蓋他唇邊的笑意，“隻要發現了她的存在，是個人類都知道該怎麽做吧。……能確保人類的實力大幅提升的東西，這可真是意外收獲啊。”

    “——這樣子就值得你拋棄原本的周全計劃了？”

    赫德森在魔法上的造詣雖不如萊昂，可牽製住不會魔法的勇者已經是綽綽有餘了。勇者焦慮地揮揮手上的長劍，那對陰沉的眼中透著明晃晃的殺意。

    他對王子的殺意始終存在著，可從未這麽明晃晃地表達出來。——大部分是迫於眼下的情況。

    同王子所言，若是村民b的特殊性被人類發現，那在現在這種局勢下，下場將會不堪入目！

    “當然——事實上，她與王城內的大部分人都沒什麽聯係。騎士軍或者護衛軍，都以保衛王城為重，你覺得他們會放過這樣一個存在嗎？”赫德森抬手用魔法將勇者的攻擊揮開，“那時候就算沒有我的命令，一切也會不受控製地發展下去。而且，大概你的同伴們，也會如此選擇吧？”

    “——”

    勇者的鐵劍被劃入身側的書架上，將一排價值不菲的裝飾水晶撞了下去，摔在地上，此起彼伏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勇者穩住腳步踩在上方，死死地盯著對方，卻完全停下了動作！

    王子赫德森，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有保全自己的打算！

    “看樣子你暫時不會離開了。不如我們坐下來，喝點涼透的紅茶，……討論一下，你會為了人類而拋棄她的原因？”王子提議道。

    勇者揮舞了一把手中的鐵劍，絲毫沒有退步的打算：“隻是因為，人類滅亡的話，……我的朋友，他們將會無處可去罷了。”

    “……”

    “人類跟魔族不同。我們必須在一個大環境中，才能正常地生活下去。……為了我認識的朋友、我的同伴，怎麽可能讓人類淪為魔族的階下囚。”

    -

    一片漆黑。

    就算是在夜晚，理應也能瞥見一點兒暗淡的月光的。可現在的周圍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尼克斯扶著身旁似乎是破掉的木箱子的框架站了起來，隻能感覺得出來腳下似乎站在一片草地當中。

    以及望見偶爾在眼前閃現的一道光魔法。

    那是先前被村民b要求帶來的萊昂的魔法。

    先前——這個人類跟魔族在隔著一層牆的走廊上，直接就打了起來。濃烈的黑魔法與另外一道能夠與黑魔法抗衡的自然魔法，很難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尼克斯當時還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跟魔族聯手，把這個村民b似乎有些上心的人類給順便處理了。

    考慮到可能會惹她生氣，這個想法最後還是隻能想想而已。盡管百般不願，尼克斯仍舊出手攔下了對麵猛追不舍的魔族——爾後卻將麻煩完全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你……”

    萊昂感覺到這邊移動的黑魔法，便湊近了些。火焰是完全沒用的，隻能藉由他手上的光魔法來稍微驅散周圍的黑暗。湊近了看後更能看清尼克斯身上的狼狽——對麵的魔族也不知道與他之間有過什麽爭端，一見到這位魔王，火力便完全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也完全沒有對付自己時的試探，一招一式都用盡全力，下手極狠。

    萊昂身為藥劑師，下意識地想從身旁拿幾瓶藥劑出來為對方療傷。雖然魔族的傷口他無法治療，可藥劑不分種族——手一摸到空蕩蕩的腰側，他才記起先前已經將隨身攜帶的藥水都扔給了村民b。

    他暗嘖一聲，仔細看了眼對方身上細碎的傷口。視線在觸及黑色的血液後一頓，旋即瞥了眼對方的麵色，張了張口，終究是沒說什麽。

    他看出來了。

    尼克斯身上，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按照萊昂曾經見過的症狀來看，……他應該，已經死了。

    可是亡者是怎麽得以活動的？

    就算是在魔族中，萊昂也沒有見過相關的記錄。他倒是聽說勇者的同伴中也有一個不老不死的家夥——可那僅僅是聽說而已，無論從哪個方麵考慮，這個聽說都符合謠言的所有特征。

    此時真正的亡者站在自己麵前，而且擁有除了生命以外的所有特征。

    雖然表情匱乏了些，卻看得出來大腦是在切實活動的。四肢也有給出相應的動作，就連體內的黑魔法，也在不受對方壓製一般，一絲絲泄露出來。

    可那已經變得漆黑的血跡、死氣沉沉的麵色、完全聽不見心跳的軀體，無論哪個，放在經驗豐富的醫師麵前，都不會覺得這人仍舊活著。

    萊昂鎮神道：“你不是對麵的魔族的對手。”

    “……”

    尼克斯沒有理會他。扶著木頭站了起來後，走了幾步，踉蹌的腳步恢複平靜，他便繼續朝遠處走去。

    單單從那悠閑的腳步中，倒還真看不出他現在落在下風。

    可全程旁觀了他們糾紛的萊昂卻非常清楚——對麵的魔族似乎抽出了一隻黑狗的黑魔法，實力大增、加上操作靈活，這邊這個一直壓抑著自己的黑魔法的魔王根本就不可能是對方的對手！

    萊昂本來在一開始就想離開，可偶然瞥見的黑狗又將他的步子硬生生製止了。——天知道為什麽村民b的寵物會落到對方手上！

    想到對方對待黑狗的親昵態度，萊昂在心底暗嘖一聲，還是沒有倉促離開。他記起村民b先前的模樣，罵了聲“連寵物都看不好”後，還是留了下來。

    反正，那個魔族根本就沒把自己看在眼中。

    “說實話，這裏的環境根本不適合我長留。這片黑魔法，你能解除掉嗎？”

    “……你也不是他的對手。”

    “那也比你現在像隻老鼠一樣四處逃竄來得好。”

    萊昂加重了些手中的光魔法，令尼克斯感覺到些許不適。他仔細看了眼萊昂此時的麵色，發現後者神色平靜，不像是受到了周圍環境影響的樣子。

    萊昂在魔法上的造詣確實高，可主要是在自然魔法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天賦。他的魔法，並不是魔族的弱點。

    想要依靠完全的實力壓製打敗對方，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敢用全力對付敵人？為什麽？”萊昂說話的語氣跟村民b簡直一模一樣，“莫非對麵的那個魔族，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

    “那家夥可是真心地想要你死，我倒是其次了。……也不知道赫德森在想什麽，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放這種家夥在王城裏瞎鬧騰？”

    萊昂不明白地說道。

    王子告知他的計劃，早就進入了重點部分，現在應該更加小心一些——而不是放任這麽大顆炸彈在王宮內爆炸。

    萊昂抬步慢慢跟上尼克斯朝前的腳步。周圍的景象隻能從他的光魔法中瞥見一些，隱約還能看得出來這是在王宮內部的庭院中。他們現今身陷蘭斯洛克的黑魔法，完全無法看清周圍的一切。

    可在空無一物的環境中，反而更能讓大腦清晰下來。萊昂仔細咀嚼了一番對方之前那奇怪的問題，旋即時間朝前推進——他記起了去找王子時在門外偶然聽見的三兩個字眼、來自於蘭斯洛克口中的字眼。

    ——神。

    萊昂腳步一頓，旋即接了上去。心中的想法卻因此踏上了完全不同的大陸。

    神？

    蘭斯洛克是怎麽知道的？

    他已經告訴王子了？

    要是王子已經知道了，……那麽，他確實有可能因為一直在追尋的神，而放棄之前的所有計劃！

    畢竟那些計劃一套套下來，也無法完全確保人類能成功抵抗下魔族軍。可隻要有了傳說中能賦予人類強者之力的神，那抵抗住魔族軍，概率將至少會達到九成以上！

    而且幾乎完全不需要他去操作，隻需要告訴人類這樣的存在、告訴人類它的身份，但凡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人，都會選擇去尋找它！

    “……村民b……”

    萊昂低喃的一個稱呼，終於令始終視他為無物的尼克斯回過了頭。他看了尼克斯一眼，輕聲說道，“王子打算去找她了。”

    “……？”

    “……不行，”

    萊昂語氣突然慌亂起來，“絕對不能讓王子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