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中一片壓抑。

    既然城外的人能夠望見上方那片遼闊的黑洞，沒理由身處其中的人們會沒有發現。越靠近這裏, 他們胸口就越是喘不過氣來, 令人心底厭煩。

    勇者姑且是與那些剛剛出門的衛兵一同踏入了王宮大門，在大門緩慢關閉的時候, 他見到這些衛兵的麵上都閃過了明顯的不悅與焦慮。

    理由大概能猜得出來，無非就是天空中的這片黑暗——他們算是剛剛脫離虎口，又被勇者拉了回來。從這裏倒也能看得出來衛兵隊的秩序井然、盡管是要求他們踏入危險之地，也僅是浮躁了一些，而並未提出任何的抗議。

    勇者難免將他們與外麵的流浪者對比一番。他踏入大門後在旁邊停留了一會兒，側眸望去，在兩旁的樹木上嗅到了有些奇怪的香味。他印象中樹上並沒有這些味道, 此時難免多看了幾眼。

    卻沒能發現任何奇怪的東西。

    “你們不去外麵援助流浪者？”勇者隨口問道。他剛剛以為這些衛兵至少會為流浪者搭把手, 誰知現在一股腦地從大門口鑽了進來, 絲毫沒有過去搭救的念頭。

    “王子殿下沒有下達相關指令, 我是應公主殿下的要求, 才出門搜尋您的。”衛兵二軍的軍長明顯還對王子的行為無法釋懷。他躊躇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

    旁邊的公主插話道：“因為聽說你在流浪者營地出現了！……我就想著把你找回來。騎士軍那些人, 都是一群沒有大局觀念的家夥！明明人類都衰敗成現在這樣了, 還在以他們……”

    “那你們是打算放棄流浪者了？”眼見公主的話逐漸慢了下來，勇者走到二軍軍長麵前, 哼笑道，“我不覺得這是什麽明智的決定，要是你們願意，現在要讓另一半的流浪者支持, 不難。”

    這話不假，就連二軍軍長也是這樣認為的。可上頭的命令沒下來，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衛兵的直接管理權在一軍手上——特別是三軍軍長失蹤後，那邊的衛兵也被並入了一軍，現在他隻能服從命令，根本沒有什麽話語權。

    見麵前的人如願進入了思索，勇者輕輕一笑，添油加醋道：“不過，看樣子王子殿下並沒有這種打算。你們都不疑惑他的目的嗎？再這樣下去，王城隻會陷入一片混亂，……特別是，在魔族軍即將攻破東城的現在。”

    “——！！”

    麵前的男人原本低沉的氣息一振。

    他猛地抬起頭來，可勇者已經轉過頭去與旁邊的女仆說了幾句話，慢悠悠地跟著女仆遠離了王宮大門。獨獨留下了那個隨口扔下的炸彈，將他心中炸起了一片水花。

    勇者剛剛說……魔族軍？

    二軍軍長低聲重複了一遍他方才的話，心底的疑惑冒出了芽。

    魔族軍入侵的消息，事實上還未大麵積傳回王城——畢竟王城近日來情況特殊，他們要戒備騎士軍就已經沒有剩餘的精力了，更沒心思去了解外麵的情況。

    可是，就在他們無暇顧及其他的時候，魔族軍趁著這個空當直接攻了進來？

    時機似乎太巧了點！

    他抬頭望了黑洞般的天空一眼。盡管心中滿是在黑魔法壓迫下的負麵情緒，他與下屬們卻不能離開——保護王族，是他們的使命。

    可勇者的話卻像病毒一般在心底紮根，逐漸將原本就充滿疑惑的念頭漸漸侵蝕變為了懷疑。二軍軍長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會兒，最後終究是懷疑戰勝了理智。他對旁邊的下屬低聲叮囑幾句，差了幾個人出來，隨同自己一起行動。

    “去找特裏娜。”

    他對下屬說道。

    特裏娜是一軍軍長，也是王子命令的直接接觸者，……必須得找她問清楚。

    王子殿下與魔族的關係！

    -

    女仆長走在麵前。

    她舉止端莊，同時一言不發。別看她如此沉默，方才公主追上來主動提出要為勇者帶路，就被這位女仆長直接拒絕了。

    “赫德森殿下請諾維維殿下先回房休息，他希望能與勇者大人單獨見麵。”

    拒絕得如此明顯，諾維維爭辯了幾句後不見鬆動，也不敢違逆赫德森的命令了——之前瞞著赫德森，將萊昂騙去保護勇者，已經受到了不小的處罰。現在，……但願勇者能與兄長大人和解吧。

    “隻要好好解釋清楚，兄長大人是不會繼續為難你的，……勇者，你一定要回來！”

    諾維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語，令女仆長毫無破綻的微笑出現了些許鬆動。在勇者安撫完公主後，女仆長眼角瞥見他麵上的寵溺，靜靜地引著他走了一段路，而後打趣道：

    “勇者大人，對諾維維殿下真的很好呢。”

    “嗯？會嗎？”勇者回過頭，眉頭微微擰起，可麵上鬆散的笑意卻沒有任何變化，“大概是女仆長你看錯了吧。”

    “……勇者大人當年、難道不是差點就與諾維維殿下大婚了嗎？”

    女仆長看似在閑談。她提及的那段往事，在勇者腦海中尚沒有太過清晰的畫麵，隻能隱約記起一些。

    不過模模糊糊的畫麵也足夠他敷衍了：“哈哈。要是我想找女人，在老家還有個一起長大的……啊啊，現在老家也沒了呢。不過好在她人還在，就是那榆木腦袋瓜子，要追到手還麻煩了點。”

    勇者的話看上去就像在藉著現有的素材胡說八道。好在女仆長對他的過去沒太大興趣，更介意的反而是被對方敷衍掉的問題：

    “這樣聽來，諾維維殿下還真是可憐呢。”

    進入建築走過邊廊爬上樓梯，就算沒有女仆長帶路，勇者的記憶中也知道這是王子的會客室的方向。勇者的魔法天賦不高，因此越走近越濃厚的黑魔法元素，都沒能對他產生太多影響。

    勇者在樓梯口站定，對女仆長的話嗤笑一聲：“可憐？你在說笑吧。……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很幸運了。”

    “……”

    女仆長的神色在踏入這層樓的時候，便顯得有些不太對勁。勇者估計是黑魔法的影響，三言兩語將她留在了這裏，轉身徑自朝前走去。

    他以前就知道王宮的女仆長。要說她究竟服從於誰，除了已經亡故的國王外，別無他人。況且她與現在的王妃是朋友，——這樣一個人，王子沒有理由會任用她。

    從衛兵到女仆長，一點點都是王子的小疏忽。它們被勇者串在了一起，令他敏銳地感覺到現在王子的不同，可具體是出於什麽原因？

    ……大概，見到麵就知道了吧。

    如果他有心思去問的話。

    勇者麵色冷了許多。他在會客室的門口站定，盯著麵前虛掩著的房門，從門與門間的縫隙中，能窺見內部的一些裝潢與布局。

    可就是不見王子的人影。

    勇者想了會兒，抬手推開了門。

    些許出於在麵子上就不能被旁人看扁的想法，會客室的模樣，比勇者見過的其他房間都要華麗許多。不單單是血木製成的家具，就連家具上擺放著毫無雜質的水晶，一塊塊地也價值不菲。各色水晶被鑲在一起，拚成一幅幅意像的畫麵。勇者僅是瞥了它們幾眼，便將注意力完全拉回了位於窗邊的王子身上。

    王子身後正對的另一扇窗前，還擺著一張桌子。桌上的紅茶早已涼透，小曲奇的味道也已經完全揮發，勇者不懷疑它的內部已經發潮變軟了——那張窗戶正對著王宮正麵，而王子此時站著的窗戶，則是對著王宮內部。

    勇者沒有刻意隱藏動靜，因此剛剛進入，便被王子知曉了。

    “……來了啊。”他輕聲說道。仿佛還陷入了某個疑惑當中無法釋懷，勇者熟悉的對方的微笑，此時隻能在他麵上望見一丁點的痕跡，“從這裏能看見在王宮裏打起來的那兩個魔族，……也不對，他們的身影被完全籠罩在了黑魔法中。這裏隻能看見那個巨大的黑魔法陣。”

    “……”

    王子的笑容中沒有溫度，就著冰涼的空氣，讓人心底都難免一陣冰涼。遠處窗外升起的一道光明被王宮上方的黑洞壓下，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死寂，就算白天到來，也沒有絲毫回暖的跡象。

    勇者在血木製成的椅子上剛剛坐下，王子的聲音便再次飄了過來：“魔族的活動在早晨會被削弱一些，下麵的魔族，應該不會鬧騰太久了。”

    “……”

    這些都是王宮的事情，因此勇者還是沒有回答。聲音落在闊大的會客室內，隱約還能聽得見回音。王子麵上不見絲毫尷尬地回過身來，一對清澈的湛藍色眼中，仿佛被窗外的黑魔法汙染了一般，有著些許陰沉。

    他少見的沒有絲毫寒暄，便直接進入了主題：

    “我一直在想，你千方百計、甚至不惜失去記憶都不希望被我找到的東西是什麽。……不過我想了很多，勇者之劍的話在你手上，你根本沒必要再在王宮裏尋找了。而其他的東西，我也不可能拿不到手。”

    “……？”

    勇者心頭猛地一跳。

    他來尋王子本是有別的事情，此時被對方占了話題的先機——而且，這段對話中透露的訊息，聽上去有些不妙。

    他先前確實是在王宮中尋找還未被處理的古籍，然後被王子發現後才情急之下啟動了體內保險用的魔法。王子很聰明，勇者也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不經意間透露出什麽線索給對方，因此才選擇了這種從根源斷絕的辦法。

    當然，……當時確實還存了些逃避的想法。就連現在，他仍舊不想正麵麵對始終無法消除的對於村民b的罪惡感——就算她並不在意，自己也沒法忘記。

    勇者知道自己本來就不是那種果決的人。就算現在逼迫著自己在選擇麵前做了決定，也無法在決定過後，不對被他舍棄的另一方抱有悔意。

    優柔寡斷莫過於此了吧。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然後不久前與那位魔族的對話，讓我知道了一件事情。”赫德森注意著勇者多變的情緒，摸不準他現在在想些什麽。便伸手將窗戶虛掩了起來，語氣低沉，透著不應當出現在他身上的倉促，“他說，教堂裏的那位神，……現在就在附近。”

    “……！”

    勇者精神一震，方才的小世界轟然崩塌。

    他的樣子透露得如此明顯，赫德森也沒有推敲的必要了：“看樣子確有其事。你想隱瞞的，大概也就是這件事了吧，……真是讓我好找啊。”

    赫德森焦急的視線緊緊隨著勇者的神色變化。他上前一步，一點點地進行著推敲：“當年根本就不應該停止對你的調查。……神……它是現在人類唯一的希望了！”

    “……這樣子救下來的人類，跟現在受到王室保護的人類有什麽不同？”

    “這點我想你看看神權統治與王權統治帶來的結果，了解得會比較直觀。”赫德森冷聲答道，湛藍的雙眸微微眯起，變得狹小的視野，卻更開闊了他的大腦，“聽魔族的語氣，我應該是見過的。……既然勇者你會想要隱瞞，應該跟它擁有至少是朋友以上的關係吧。”

    “——！”

    “你會放任自己恢複記憶，應該也是打定主意與我作對了。”

    最近見過的那些人——一張張臉在赫德森眼前迅速劃過。他一一思索又一一否認，最後終於在數量龐大的人群中，拎出了少數幾個與勇者有關係的人。

    少數幾個中，有曾經勇者關係好的衛兵、有勇者潛藏在王城的同伴。也有幾個是他曾經認識的路人。

    可唯有一個人，仿佛與全世界都沒有任何關係一般——完全不知道她的立場、也不知道她想法。

    “……村民b。”

    赫德森輕喃道。他突然想起來，他在問及諾維維有關村民b的詳細情報時，諾維維連村民b的姓名都答不上來的畫麵。

    以及從未送到他手上過的，村民b的情報！

    他確實有遣人調查過！不過因為勇者村被勇者完全燒毀了，所以一開始就被告知可能調查不到多少有用的東西。現在想想，完全沒有，未免也太過奇怪了！

    赫德森一隻手放進了外套的口袋中，指尖碰到了一直被自己揣在口袋中的聯絡水晶。盡管勇者魔法天賦幾近於零，可從他的角度來看，赫德森的動作怕是非常明顯。

    可赫德森現在滿心都被已經確認的村民b給填滿了——那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東西！

    能夠帶領人類的絕對的能力！

    可是，最後一次見到對方——是在什麽時候？在哪裏？

    赫德森之前隻當她是勇者的故友看待，頂多再加一層“諾維維口中不好對付的麻煩家夥”的身份。現在突然要在廣大的王城中尋找這樣一個人，可謂是難上加難！

    “——特裏娜！”聯絡水晶不拿出來根本無法使用，赫德森迅速地從口袋中拿出已經建立聯係的水晶，命令道，“現在帶衛兵在附近尋找村民b！諾維維知道她的樣子！——現在馬上把她找出來！隻要……！”

    一道淩厲的劍鋒劃過他的麵前，赫德森猛地後退了一步，人是逃過了勇者突然揮來的長劍的攻擊範圍，可攻擊者的目的，很明顯不在於他本身——

    破碎的聯絡水晶落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在落地三秒之後、則開始變成了魔法的碎片，溶進了周圍的空氣之中。

    赫德森抬眼望向了不知何時由椅子來到自己麵前的勇者，粗重的呼吸聲彰顯著他心中並不寧靜、至於這抹不寧是由於眼前的突然攻擊還是他那早已不抱希望的消息，就不得而知了。

    “……”

    勇者低頭瞄了眼已經消失的聯絡水晶，率先收起了手中的長劍。兩人間僵持不下的氣氛讓他不得不微笑著緩和了一下赫德森如今不妥的情緒：

    “王子殿下看上去很是動搖啊。……這種東西，值得您放棄那麽周全的計劃嗎？”

    “人類雖然不懂得上進，可通過簡單的辦法就能得到足以保命的實力——你覺得他們不會去爭取嗎？”

    赫德森也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冷靜——他咽了口口水，鎮定地笑道，“怕是你現在能擁有如此過於常人的武力，也是多虧了她的恩惠吧。近水樓台先得月，從小到大這麽長時間，你——”

    “——！”

    勇者麵色一黑。他猛地抬起手攥住了赫德森的衣領，似乎是想要把他從虛掩的窗戶上扔出去——可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

    冷靜下來——既然已經決定自己的真正目的了，再在這種問題上給自己施壓，沒有任何好處！

    冷靜下來!

    勇者被戳中了痛腳的表情，令赫德森仿佛明白了什麽，略覺得有些好笑：“原來如此，隻要你還站在人類麵前，那麽異於常人的武力值總有一天會被發現。她總有一天也會被挖出來。

    “你想保護她的話，一開始就應該從人類的舞台上退台。而不是任由人類挖掘出她的秘密。

    “……原來是因為這個，上一任的勇者萊恩才會那麽低調。他是為了保護村民b，你雖然做了那麽多補救措施，可仍舊將她暴露在了危險之下。

    “原來是這樣，……你用她給予你的力量，放棄了她，選擇了保護整個人類啊。”

    王子話音剛落，勇者的麵容驀地猙獰了起來。

    對了，萊恩。

    他找王子，是為了把萊恩的賬算清楚的。

    ……可是，為什麽又這麽動搖了。

    作者有話要說：　　理一下

    勇者過於常人的武力是村民b引出來的力量。所以隻要有心去調查，就存在調查出村民b的可能性。

    所以無論勇者做了多少補救措施，在他選擇為了人類站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有置女主於不顧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