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財大氣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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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崔頌看了眼紺色華服上的汙漬,一道在前襟,似是什麽油膩的東西;另一道在後衣擺,黏糊糊的一團,正是他的傑作。

    這一前一後,竟有幾分對稱。

    崔頌收回發散的思維,此時受害的正主已然轉過身,正麵與他相對:“衣裳既已不潔,上麵的汙漬是一道還是兩道,於攸而言並無區別。”由於發現崔頌未著冠,對方及時改了稱呼,倒未因為年齡差距而輕忽於他,“君既已致歉,實不必再掛懷於心。”

    這一番話言簡意賅,體貼周全。且他目含認真,其中誠意幾何,一看便知。

    再加上軒然霞舉的外表,崔頌不由對對方升出幾分好感。

    同樣是衣著顯貴,這人與那趾高氣昂的蹇碩,簡直天差地別。

    崔頌遂不再說場麵話。見紺衣男子安之若素,卻是數次無意識地掃向衣裳的汙垢,他猜想對方應是喜好整潔之人,衣裳上多了兩團汙漬的感覺必定很不好受。

    於是崔頌開口道:“兄台此刻不便行動,不若讓在下代勞,喚車送兄台回去?”

    這個時代沒有成衣店,時人弄髒了衣服,要麽回家更換,要麽到親戚朋友家救急。

    他跟紺衣男子不熟,邀請對方到自家換衣服反而冒昧,隻能幫忙叫輛馬車了。

    紺衣男子也不和他作無謂的客套,大大方方地束袖一揖:“有勞。”

    然而崔頌很快發現這個時代並沒有“出租(馬)車”這樣的東西,牛車也沒有。所幸這裏就是集市,最東邊的那條街分別設有馬市與車市,他便一路晃蕩過去,自掏腰包組了輛馬車出來。

    崔頌捏了捏快速幹癟的佩囊,在馬市找了位據說誠信可靠、且願意幫貴人駕車賺點外快的馬夫,跟他描述了具體位置與紺衣男子的外貌,讓他駕車過去。

    適才買馬的時候,他聽到集市要關門的消息,這才想起古代的集市有營業時間的限製。

    這會兒開的是早市,一會兒商販們就要收拾東西回家,等到午後開大市的時候再出來擺攤。

    原打算優哉遊哉在集市晃一天的崔頌:……

    社會大環境他無法更改,隻能認命地抓緊時間,選無人的時候摸進一家藥鋪。

    “勞藥師看看,這帕子上的究竟是何藥。”

    崔頌遞出的,正是昨夜沾上黑暗藥汁的那一塊錦帕。

    發須潔白的老者道了句不敢,接過那方絲絹,用手撚了撚幹硬的汙漬,將錦帕浸在水中,舀起一小勺,置於鼻翼下方嗅了嗅。

    其後,老者往竹簍裏取了幾根藥草,浸入水中,觀察水色的變化。

    “其他的老朽辨別不出,隻知這藥方中有酸棗仁、遠誌二味,皆是溫平養心的藥物。想來此藥劑應是寧心安神,溫補五髒之用。”

    “長期服用,可有殆害?”

    “無。隻一月停一次藥,不過量即可。”

    崔頌又讓藥師幫自己把脈,得出“身強力壯”的結論。這才完完全全地安下心,留下診費離開。

    他撩開藥鋪的垂簾,正值早市結束,各商販收攤回家,崔頌便沿著街道一路走回。在經過食肆的時候,一侍從模樣的人見著他,拱手行了一禮。

    “贈我家主子良車寶馬的可是公子?”

    崔頌有些驚訝,仔細一問,方知這人的主子就是那名紺衣男子。

    扯天扯地地寒暄了幾句,那侍從轉入正題,先是朝他表示感謝,而後取出一塊雕刻精美的暖玉,表明是其主人所贈。

    崔頌有點懵。他和那紺衣男子不過是萍水相逢,又弄髒了他的衣服,怎麽就贈了一塊名貴的玉過來。

    見他遲遲不接,眉眼間好似有推辭之意,那侍從講明原委,這才讓崔頌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在這個時候,馬和馬車乃是貴重的東西,雖然沒有漢初那樣珍貴,但也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

    紺衣男子本以為崔頌的馬車就在附近,所以才提出用車送他的建議……卻沒想到崔頌一聲不吭,直接財大氣粗地給他定了輛新車。

    這就好比在現代,一個人不小心弄髒了另一個陌生人的鞋子,結果買了輛法拉利送他一樣。

    何等的土豪與粗暴!

    由於對這個時代的金銀價值毫無了解,以至於“被土豪”與“財大氣粗”的崔頌在得知真相的那刻差點捂胸口倒下。

    他能想象紺衣男子在見到嶄新發亮還散發著漆味的馬車時,臉上的表情有多麽懵逼。

    因為他此刻就掛著同樣的表情。

    無怪人家要送他金貴的玉佩。對方與他既不認識,又無交情,收到一輛昂貴的車,自然要想辦法送還。

    直接還車的行為太過生硬,送錢又顯得庸俗計較,於是隻能回之以禮,以同樣貴重的美玉相贈。

    想通這一節,崔頌接過玉佩。

    預計自己可能已在對方那貼上“人傻錢多”標簽,他小心地問道:“不知貴主人姓甚名誰?”

    他拒絕聽到任何熟悉的名字。

    那侍從猶豫片刻,似乎因為不曾受過吩咐,不知要不要將主人的名諱透露給他。

    而後婉轉地道:“家主黃門郎[1],潁川潁陰人士。”

    完全不知道黃門郎乃是官職的崔頌:……???

    黃萌(蒙?)郎?

    以那人的衣著與談吐,必定出自士族之家,而這個時期的士族不可能給後代起雙字之名,這萌郎(蒙郎?),約莫是某個代號,或者是那人的字。

    #不知為何,這兩個字莫名的戳中笑點#。

    總之,對於黃萌郎這個稱呼,崔頌毫無印象,也不記得三國潁川名士中有姓黃的人。

    這多少令他寬心了些。雖說不小心犯了二,但總歸是以後不會再碰上的不相幹之人,這段黑曆史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崔頌心情鬆快地辭別侍從,回到家,正值中午,便喚來喬姬,讓她給自己準備點吃食。

    雖說古時的人大抵隻吃兩頓,然而上層階級向來是有特權的。不說皇帝一日四餐,像崔家這樣的簪纓世族,明著不敢違製享受皇帝的待遇,私下裏弄些點心開個小灶還是沒問題的。

    喬姬端來一盤炙肉與一碟子胡餅,輕輕地擱在案前。

    “公子可要喝茶?”

    喝茶?吃飯時喝茶對胃不好吧。

    崔頌正想搖頭,但一看那炙肉上的油光與焦皮,覺得還是應該泡杯茶,等飯後半小時再喝。

    他遂讓喬姬先準備好茶具。

    喬姬低聲應諾,在廚房傭工的幫助下端來了一隻……小鼎?

    但見喬姬打開鼎的下格,往裏麵加了點薪草,然後點燃,合上格子,往鼎中注水。

    過了一會兒,水燒開了,她依次往裏麵丟入橘皮、蔥、薑等物。

    每丟入一樣,崔頌的眼角就不受控製地狂跳一下。

    直到侍女把鹽也倒進去的時候,崔頌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罷了,這茶暫且別煮了。你去取一壺桂花瓊漿來。”

    崔頌這才想起來,他那考古學的爺爺曾經說過,中國最早的茶都是煮著喝的,即把茶餅揉碎,加入蔥、薑、薄荷、棗、鹽等物,或者把茶沫弄成米糊狀……

    #何等可怕的黑暗料理#。

    雖然明白浪費糧食是件可恥的事,可崔頌實在說服不了自己去喝那又鹹又甜還有點辣的茶。

    他正想讓侍女把這黑暗料理倒了,卻見崔琰在這時候穿廊而來,進入廳堂,見著煮茶的小鼎眼光一亮。

    “叔父好興致,琰正想煮杯茶喝,不料叔父這兒已經備上了。”

    崔頌:……歸你了。

    崔頌抿著瓊漿,不能直視那邊吃茶跟吃罐頭一樣的崔琰。

    各自吃完午飯(茶),崔頌這邊正飽腹思睡欲,便宜侄子那竟是飽腹思情操。

    在崔琰的示意下,他的女侍搬來了一架外表似琴,但是有25根弦的樂器。

    ——瑟。

    崔頌腦中拉起了八級警報。

    “君子之近琴瑟也[2],”崔琰饜足地歎道,對他發出邀請,“左右無事,不如叔父與琰共奏一曲,倒也不負這滿園的□□?”

    崔頌:……

    又來?!

    崔季珪啊崔季珪,你知道“琴瑟和鳴”是什麽意思嗎?

    【二】

    然而這不是元朝,“琴瑟和鳴”還不是夫妻關係的代名詞,崔琰更不會知道這一點。

    他隻知道,彈琴鼓瑟,音律和絕——能夠與琴藝超凡的叔父共奏一曲,是何等快意之事!

    崔頌要是知道他的想法,絕對會把灌進口中的瓊漿如數噴出。

    講道理,對上崔琰的這個邀請,他是很想拒絕的。

    可他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昨天才蒙混了彈琴的事,今天若是貿然回絕,會不會讓便宜侄子起疑?畢竟原主可是愛琴之人,一天不彈就渾身不舒坦,突然拒絕彈琴,怎麽看都不對勁……

    崔頌還在猶豫,侍女卻把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許,麻溜地搬來瑤琴。

    崔頌:……靠!

    四有三好的崔頌少爺終是沒忍住在心底爆了聲粗。

    他不斷對自己強調“冷靜”,任侍女為他淨手,又焚了香,做完一係列儀式,這才將琴放在身前的案幾上。

    崔琰已經醞釀好情感,將手搭在弦上。

    崔頌睜著死魚眼,默默看著華美的木琴。

    崔琰開始撥弄前奏,崔頌紋絲不動。

    崔琰的瑟音進入正題,崔頌仍然紋絲不動。

    崔琰心覺奇怪,抬頭看了對麵一眼,卻見崔頌懶懶抬眸,衝自己灑然一笑。

    如此,崔琰再怎麽疑惑,也不好直言詢問,隻按部就班地鼓完瑟,曳袖一禮。

    “叔父……”

    “季珪適才鼓瑟的時候,聽到了什麽聲音?”崔頌不動聲色地搶過話語權。

    “這……”崔琰被問得一懵,如實答道,“琰隻聽到自己的瑟音。”

    “除此之外呢?”

    “……”崔琰微愣,見崔頌神色肅然,他認真地思索起來,“琰隻顧著指下弦音,倒是不曾注意其他的聲音。”

    兩名侍女麵麵相覷,不由看向堂內的主人。

    尚未及冠的少年長發未束,一身皂色深衣,廣袖曳垂。

    隔著香爐嫋嫋升起的白煙,少年唇角的弧度愜意而自然。

    “頌心中有一曲,恰能與剛才的瑟音相合,季珪且聽。”

    崔琰目光灼灼地看了過去。

    崔頌道:“還請季珪闔目。”

    崔琰聽從地閉上眼睛。

    ……

    一息過去,不曾有聲音傳來。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崔琰還是沒有聽到任何琴音。

    他忍不住睜開眼,卻見崔頌安詳地坐在原位,兩手垂著,連琴桌都沒有碰一下。

    “叔父……”

    你倒是快彈啊!——崔頌從崔琰眼中捕捉到諸如此類的焦灼意味,他不慌不忙地朝對方露出一個高深的笑,風清雲淺地說道:

    “曲已罷,季珪可聽出了什麽?”

    崔琰:……

    如果崔琰是現代人,他當前的心音絕對會被“你tm是在逗我?”“這什麽鬼”“是我少看了一個季度的美劇嗎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刷屏。

    可惜他不是,因而他完全形容不出心中那股子糾纏在一起的詭異感覺,一時間失去了言語能力。

    等到崔琰終於反應過來,正要質疑的時候,崔頌摸著琴腹陰刻的隸書文字,及時加了一句。

    “此曲,名為‘問心’。”

    問心?

    再次思索之前的對話,以及讓他閉眼卻不演奏的用意,崔琰似乎明白了什麽。

    “叔父……是想讓我拋卻一切雜音,聆聽自己的心聲?”

    崔頌笑而不語。

    崔琰再度閉上眼睛,神態肅穆而安詳。

    暖陽,鳥語,和風,花香。

    因匆匆走過花廊而被忽視的一景一物,活靈活現地湧入耳中。

    崔琰睜眼,喟然長歎:“琰懂了。”

    這段日子,朝中的局勢愈來愈亂,連帶他的心也躁動不平。

    如今靜下來,倒似飲了一口涼水,浮華褪盡,神清氣明。

    ……

    崔頌知道崔琰又多想了,但這正合他意。

    他一直堅信——最有效的忽悠,不是千方百計地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而在於無形地引導。根據不同的目的,從不同的角度入手,引導對方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畢竟比起別人的觀點,人總是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想法,甚至對自己的判斷有著謎之自信。

    在此,崔頌還要感謝約翰·凱奇的《4分33秒》[3],感謝琴腹上刻著的“問心”二字。多虧了二者帶來的靈感,才叫他在倉促中想到這個方案。

    雖然冒險而破綻重重,好歹算是混過去了。

    為了不讓崔琰回過味,看出自己純粹是在瞎扯淡,崔頌果斷轉移話題。

    “今欲何往?”

    崔頌的意思是:你現在準備做什麽?

    後麵還有一句隨時可接的下文:如果沒什麽事就趕緊走吧,哥頂不住了。

    然而崔琰理解成了另一個意思。

    “叔父世事洞察,竟已看出琰的去意。”遂拱手表示歎服,“琰欲前往北海,拜鄭公為師。這幾日叨擾叔父,還望琰離去後,叔父多加保重身體。”

    顯然,因為“今”字在古言中擁有多重含義,崔琰把他的話理解成了——“你今後打算去哪裏”。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美妙的誤會……

    崔頌反應極快,以瓊漿代酒,遙敬對方一杯:“何時啟程?”

    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本該為自己不用再應付難纏的“侄子”而高興,結果事到臨頭,他反而有點舍不得這正氣凜然又魯直端方的“侄子”了。

    “且等十日。”崔琰接過侍女遞上的玉鬥,將鬥中的瓊露一飲而盡,“三日後便是洛陽文會,名士仕子雲集。叔父月韻霞姿,驚才風逸,必能在會上大綻其光。琰總要留下湊個熱鬧,以不負這千載之機。”

    ……

    收回前言。

    崔頌麵上風輕雲淡,實際上後槽牙都磨圓了。

    講真。

    崔季珪,你還是快些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崔頌:(╯‵□′)╯︵┻━┻你再搞事情我要打你了!

    崔琰:……

    注解:

    [1]黃門郎:官職名,更廣為認知的一種叫法是“黃門侍郎”,由【士人擔當】,是尚書台的郎官,於皇帝與尚書台之間傳達公事與機密。[加粗]有別於小黃門、黃門令(後兩者是宦官)。

    [2]來自《左傳》,原文:“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也,非以慆心也。”大意是君子彈琴鼓瑟是陶冶情操的表現,並不是玩物喪誌。

    [3]《4分33秒》:詳見百度(喂),總而言之,就是有一個鋼琴家在演奏會上呆坐了4分多鍾,然後站起來:謝謝大家,我的演奏很成功。以上。

    ↓↓↓

    ※小劇場※:

    多年後,某主公向謀主詢問崔頌(崔子琮)的為人。

    謀主“黃萌郎”:“子琮生(shen2)性(jing1)豁(cu1)達(zhuang4),慷(cai2)慨(da4)爽(qi4)朗(cu1)。天下名(tu3)士(hao2),不若如是。”

    主公:善。

    崔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