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明槍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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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頌有拒絕征召的權利嗎?
有。
這個時代,是否為朝廷、公府效命純屬自願。
當然,以漢末名士的委婉,是做不出類似戰國隱士段幹木跳牆逃跑[1]這樣的行為的。他們隻有一個套路:裝病。
不是崔頌為了躲避洛陽文會曾想過的那種裝病,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裝”,人盡皆知的“裝”。
公然說自己有病,身體不好不能任職,實際上大家都知道,這是回絕的委婉說法。
翻開三國曆史,到處可見“xxx不就(不任職),告病”的描述。禰衡就更誇張了,別人稱病,他稱的是狂病,意思是自己隨時會發瘋發狂,萬一狂病發作咬著了人,可不要怪他。
客觀的講,崔頌真心覺得禰衡是這個時代的一股“清流”。
誰都知道告病是表示拒絕的暗語,為了保證雙方麵子上的好看,不得罪人。到了禰衡這邊,愣是給玩出了一朵花來,把委婉拒絕的話整成了威脅。
——你要是敢辟召我,就要做好被咬的準備,勿謂言之不預。
言歸正傳。
崔頌認為,以他半吊子的水平,對付何進的辟召隻有兩種方案。
一是告病拒絕。其中所暗示的含義人盡皆知,意思是“我目前沒有當官的意思”,或者“我不想為你效命”。簡單、直接、好用。就是有個缺點:碰上心氣高的主,恐怕會在他那裏留下疙瘩,以為你瞧不起他。
二是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光吃飯,不做事。少說話,多聆聽。出謀劃策你別管,混吃混喝我最行……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他資曆最輕,年齡又小,過於鋒芒畢露反而會引來不快,謙虛低調才是硬道理。但這也有個問題:他要是玩一言不發,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肚子裏真沒有貨。到時候何進要是問他建議,他答不上來怎麽辦?說自己沒有真才實學,估計沒人會信,肯定會被當成消極怠工……為啥消極怠工呢,難道是因為對毗佐的主官心存不滿,或者瞧不起他?
繞來繞去,結局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不管怎麽選都可能得罪對方,與其戰戰兢兢地去當木頭人,杵在眼皮底下礙眼,倒不如一開始就別去。
打定主意,崔頌打算讓大侄子幫忙,修一封告病書回絕何進。
這封信終究還是沒能寫成。
在洛陽文會之前,崔琰曾跟他說過,他意前往北海,到名士鄭玄處求學。
而名士鄭玄,正是被稱為“經神”,與崔頌的老師齊名的儒學大家。
對於當世讀書人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哪怕山高路遠、世道險惡,也阻擋不了他們。
可是崔琰選擇放棄這一次的機遇。
不是因為恰逢帝喪,通關用的符傳被嚴格限製,而是因為刺客一事,他放心不下比他小了**歲的叔叔。
在幕後黑手落網之前,他不願意離開洛陽。
原本因為求學的事,何進的辟召崔琰肯定是要拒絕的。可如今他既然決定留在洛陽,接受何大將軍的橄欖枝,入朝為官就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這也是當今絕大多數士子的想法。縱然何進以前是個屠戶,出生貧賤,叫很多士子看他不起,但是誰讓何進有個當皇後的好妹妹,帶他坐上權利的巔峰呢?要想做官,還得先過何進這個坎,更何況,比起和他們仇紅了眼的宦官,何進勉強算是他們這邊的人,應他的辟召入仕為官倒也無妨。
這些士子自小飽讀聖賢書,為了就是一展宏圖,替朝廷效命。至於掛在何進名下,是否真的認同他、為他服務,這就不好說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聽到崔頌不願出仕,崔琰自是免不了驚訝一番。
但他很快就想起當初崔頌對何進的評價:
多勇少謀,行事魯莽,不足與謀也。
這一評價,老實說,崔琰覺得有點過了。
何進雖然宥於出生,不善遠謀,但他從一介草民成為權力中心第一人,又得到名士楊賜的親眼,拜其為師,終究不是蠢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機敏。
崔琰實在不能明白,為何自家從父會對何進抱有這麽大的偏見,認為他“不足與謀”?
如果崔頌能夠聽見崔琰的心聲,他大概會默默吐槽:作為一個早死的炮灰,被史書的春秋筆法一勾勒,誰知道真實的何進是個怎樣的人啊?
包括他在內,大部分現代人對何進的印象,都停在“不聽勸一意孤行結果嗝屁還引狼入室放董卓進來”的無腦形象上,至於其中是否有內/幕,何進本人是聰明是愚蠢,一概不知。
因此,出於先入為主的觀念,崔頌對何進的評價就是那十二個字。
而崔琰,出於對自家叔父的拜服心理,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心想何進或許真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起來機智其實腦子裏住著一條蟲,時不時發作一下,做出掉智商的事?
畢竟他家叔父都嫌棄的不願做官了……而叔父看人一向精準,這何進,該不是真的有問題吧?
崔琰開始對何進持保留態度。
崔頌絲毫不知大侄子內心的複雜活動,他想盡辦法,勸說崔琰去北海求學,不要為他擔心。
斷人學路無異於謀財害命,要是因為他而讓今後正直威嚴、萬眾敬仰的崔琰斷送了向名師求學的機會,以後每天晚上他都別想睡著了,輾轉難安就是唯一的寫照。
但讓崔頌頭疼的是,任憑他說破嘴皮,崔琰仍然固執己見,以他的安危為重,不願離開。
一如曆史上所描述的那般,耿直得叫人無言以對。
雖是有些糾結崔琰的死腦筋,可崔琰畢竟是因為不放心他才會如此,崔頌多少有些動容。
最終,崔頌實在沒辦法了,隻得又一次開啟忽悠的模式,胸有成竹地表示凶手就是蹇碩,立出論據一二三四,而現在蹇碩已經死了,沒什麽可擔心的。
誰知道一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的崔琰忽然就不吃這一套了。
崔琰雖然覺得以叔父的才情品德,想要殺他的,除了有舊隙的蹇碩外應當沒有別人,可崔頌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他離開,怎麽看都像是不想連累他,要他離得越遠越好。
崔頌隻想來個鹹魚趴。
忽悠行不通,他隻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邊自信地表示“我心中有數,季珪大可放心”,一邊半真半假地指出問題所在:求學機會難得,真為他耽擱了,他這個做叔叔心中該有多難受?崔琰不放心他,可他也掛心崔琰的前途。為什麽不彼此退一步,給對方更多的信任呢?
話末他還加了句:若入何將軍的帳下,必然是走不遠的。當慎思慎行,抓住難得的機會,去鄭公處受學。
見崔琰露出動搖之色,崔頌再接再厲,又把“蹇碩就是幕後黑手”的觀點拿出來嚼了又嚼,有理有據,說得連他自己都快信了。
或許是因為他表現的太過自信,又或許是他之前的“信任論”說動了崔琰,崔琰雖看起來猶有些勉強,到底還是答應了崔頌的要求。
新皇登基,改元光熹,乃是先帝劉宏的嫡長子,何太後所出,名為劉辯。帝年僅十四虛歲,故何太後臨朝聽政,權柄由其與國舅何進共掌。
甲亥日,何進聽從袁紹的建議,假稱因過於悲慟而身染惡疾,拒不入宮為帝守靈。
乙寅日,帝扶靈,設路祭,何進托病不出。
又過了兩天,北城之郊,崔頌為侄子送行。
崔頌道保重,崔琰亦道保重。對襟一揖,各自珍別。
等到過了頭七,奉常便為先帝劉宏擬好了諡號。
其曰:靈帝。
何為“靈”?不勤成名曰靈,死而誌成曰靈,亂而不損曰靈,好祭鬼神曰靈,不遵上命曰靈……總之不是個好詞,是惡諡,滿滿的否定貶低之意。
有人為奉常的“耿直”捏了把汗,可出乎意料的,對於這個惡諡,新帝劉辯沒有任何表示,何太後也睜一眼閉一眼,仿佛不懂這個諡號所代表的含義。
而何進,則是沒有時間去管這些細枝末節。所謂趁他病,要他命。宦官的所有權利都是皇帝賦予的,趁著先帝駕崩,十常侍失去了靠山,新帝年幼不管事,此時不打壓宦官,更待何時?
原本囂張之極,借黨錮之由將無數高官一捋到底,連四世三公的袁家都不得不對他們好聲好氣的十常侍,如今不得不偃旗息,暫時向何進低頭。
何進卻是忙著痛打落水狗,似要叫他們不得翻身。
誰能料到,在五年前宦官之勢最猖狂的時候,西涼名士韓遂曾提出誅殺宦官的要求,那時的何進卻是想也不敢想,直言相拒。
對於何進的步步緊逼,宦官們忍無可忍,出錢賄賂何太後的母親——何進的繼母舞陽君,求她在何太後麵前進言。
進的自然是讒言。
舞陽君原一鄉村寡婦,沒什麽見識,改嫁給何進之父後,對於丈夫這位“很有主意”的長子,多多少少是有點意見的。
不是親兒子不心疼,再加上宦官曉之以利,動之以財,幾個糖衣炮/彈砸下來,舞陽君很快就淪陷了。
她馬上進宮去找自己女兒:“我瞧著張讓幾人俱是好的,早前殿下鴆殺王美人的時候,若非有他們幾個,安能保住後位?如今大將軍以勢相逼,將他們逼上絕路,何為哉?怕是心懷不軌,故擅殺聖上親信,意欲將聖上握於掌中!”
何太後大驚:“兄長何至如此?”
舞陽君左右竊視,揮退宮女,迫近太後道:“大將軍自小心思深重,看似敦厚,實則詐諼無端。正所謂唇亡齒寒,若是大將軍真將張讓幾人打落深淵,你我孤兒寡母,如何護持天子?豈不是要瞧著大將軍的臉色過活?”
何太後深以為然,斂容道:“張常侍於吾有恩,吾必保之。”
……
何進全然不知深宮中的暗湧,猶在想著如何打壓宦官,一來除去多年來憋屈的惡氣,二來也作投名狀,以討好諸多士子。
然而打壓歸打壓,何進卻並不想對宦官趕盡殺絕。
不管他帳下的屬官如何勸說,他都不為所動。
何進自從拜楊賜為師,每日勤讀書牘,將兩朝曆史翻了又翻。
竇憲之死在他心底敲響警鍾。
這位曾經在百年前權傾朝野,連公主都不放眼裏隨意欺淩的國舅爺,一朝慘死,除了性格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惹怒了太後。
宦官的權勢依賴於帝王的愛重,外戚又何嚐不是如此?
他的一身榮耀,都與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妹妹侄兒聯係在一起。
若是盡誅宦官,未免會讓妹妹覺得他想架空她的權利,對他產生不滿。
事實上,當他前幾日將袁紹等人的計謀告之太後,請求廢黜十常侍的時候,太後已然不許。
則誅殺宦官,更會叫太後憤怒,不如不提。
何進心中有了打算,就對袁紹大力宣揚的“如若此時不盡誅宦官,則後殆無窮”的言論感到膩味。到底麵上還是秉著禮賢下士之風,以禮奉之。
對於崔家叔侄婉拒了他的辟召一事,何進並不怎麽在意。
在他看來,崔家頌郎雖說有些才名,到底年歲不足。且做官不是作賦,有點文才的,未必善謀。擅經論道的,未必了解官務。至於琰郎,名氣尚且不顯,遠不及袁氏二子與荀氏叔侄。征辟他們一是為了清河崔家,一是為了表現大將軍“禮待士人”、“不拘人才”的作風,是以當崔家叔侄辭謝後,何大將軍絲毫不覺得可惜。
何進走在西市,一手牽著馬轡,耳中聽著市井之民對“蹇碩伏誅”的議論。
對於底層平民而言,他們不懂權利鬥爭,因著時常聽到宦官賣官鬻爵、濫用私權、仗勢欺人的例子,便對他們恨之入骨,將所蒙受的所有苦難都扣到他們頭上。
平時忌憚著自己的小命,他們不敢大肆談論。可這回,名為蹇碩的宦官乃是“正當伏誅”,官府已公示了他的罪名,批判一個罪民,手眼通天的閹人們總不至於來找他們麻煩吧?
於是窸窸窣窣嘰嘰喳喳,不時有咒罵聲直傳入耳。
“天閹之人,報應不爽。”
……然而宦官都是後天被切割的,談不上天閹之疾[2]。
“聽聞一有名的士子曾寫賦暗諷蹇碩。那賦寫得極好,連先帝都讚不絕口——似叫什麽……《碩鼠賦》?”
何進有些無言,心道無知之民,錯把珠玉當作下等的石頭,那賦分明是品評時事的經典之作,怎麽就和蹇碩那老匹夫扯上關係了?
何進引著馬,暗自搖頭,一邊往前走了幾步。才三四步的距離,他忽然見到了一個臉色古怪,看起來比他更無言的人。
不到弱冠之齡,身姿修長,鬢眉若裁,鳳眸星目,舉止颯然有風。
正在街上瞎晃的崔頌此時無比胃疼。
碩鼠賦=諷刺蹇碩?這算什麽講頭?難道是因為都有一個“碩”字嗎?
作者有話要說: [1]段幹木:戰國隱士,為了拒絕魏文侯的招攬,跳牆逃跑。
[2]天閹之疾:隱疾,天生就木有丁丁,你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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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了兩天,又要開始瘋狂剁手了嚶嚶。
現在開始開啟瘋狂碼字模式,我的肝你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