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當壚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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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下品評之風盛行,上至世家,下至走夫販卒,哪怕是他們素未謀麵的人物,亦能道出個四五六來。

    這些身於底層,終日碌碌勞作的貧民,自然不可能與簡在帝心的蹇碩有什麽交集,對於崔頌這個“名士”更是一無所知。然而廣大人民群眾向來不缺乏想象力,那些稍有名氣的人物,早在他們心中定下了模板。

    蹇碩和其他宦官是一張臉,崔頌和其他名士是另一張臉。

    前者囂張猙獰而醜陋,後者文雅正氣而美好。

    因而他們極盡可能地貶低蹇碩,恨不得將他踩進泥裏;又大肆追捧與宦官站在對立麵的崔頌,把他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可事實上,他們既未見過二人,自然不可能對二人有多少了解。人是美是醜,德行是好是壞,他們通通不知,僅僅隻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給二人套上邪惡與正義的光環,並腦補了一大段生死廝殺的大戲。

    其跌宕起伏、環環相扣、精彩絕倫的程度,差點讓崔頌這個當事人自己都信了。

    最為高談闊論的乃是一個賣雜貨的商人,約莫讀過幾本書,知道有《碩鼠賦》這麽一篇名賦存在。但不知道他是因為肚中墨水不夠,明明沒讀過《碩鼠賦》還要賣弄才學,還是對此賦有什麽誤讀,他一口咬定這是崔頌與蹇碩撕逼的產物,文才高八鬥,直把那蹇碩罵的體無完膚。

    “蹇碩那賊,長得是鼠頜犬耳、尖嘴猴腮,偏生喜歡穿儒士的長衣,傅粉帶簪。那《碩鼠賦》中就有一段描寫蹇碩醜態的句子,栩栩生動,聽說把那蹇碩氣得起不來床。這不,沒幾天的功夫,那賊就暴斃宮中,再也不能為惡了。”

    ……

    崔頌驚呆了。

    且不說《碩鼠賦》作於三年前,整首賦的內容和蹇碩沒有半毛錢的關係。那蹇碩也不是被氣死,乃是被大將軍何進所殺。

    再者,他見過蹇碩。雖然談不上有多俊美,但好歹算是麵目周正,健壯高大,白淨無須,全無猥瑣之態。要真長得醜,外貌協會會長漢靈帝會那樣寵信他?要知道這個時代,長得醜的連官都沒得做。

    聽著那些荒謬又煞有其事的言論,崔頌有些明白為什麽後世對曹操父子有那麽多誹謗之言了。

    這時崔頌又想起洛陽文會上找他茬的賀緯曾說他“寫賦譏諷蹇將軍”一事,又想起初見是蹇碩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態度,頓時不由的嘴角一抽。

    當時他就覺得奇怪了……現在想想,該不是那兩人聽信了市井之言,在沒有讀過原文的情況下,真以為那篇賦是針對蹇碩的吧?

    崔頌有些無言,再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大戲,找了一處酒壚,選了個安靜的位子坐下。

    當然還是跪坐,土台子前擺著幾個草墊,供過往酒客歇腳,崔頌是第一次感受古代的酒吧,頗有些新鮮感。

    他叫了酒,沽酒的壚主奉上一隻酒壇,一隻土陶碗,替他斟滿。

    碗中的酒與他在家中喝到的不同,呈米白色,渾濁不堪,有些像現代混著米的甜酒。

    崔頌估摸著這就是所謂的“濁酒”了,小心抿了一口,有些酸,勁一點也不大,味道卻是還行。

    他小口小口的喝著,不時往街上掃一眼,觀察這個時代的風土民情。忽然旁邊有一道陰影蓋下,遮住了他右側的光。

    崔頌側頭,隻見一個須長二寸,美眸闊額的中年男子在他旁邊的位上坐下。

    他也點了一壇酒,奉碗而飲,一口就見了碗底。

    崔頌默默將頭轉回。

    他未主動搭理,對方卻是耐不住沉默,開口找話道:“這蹇碩之死,果是大快人心的事。看這洛陽城內,人人喜不自禁,無不拍手稱慶,何大將軍之舉,可道是為民除害了吧?”

    崔頌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默默吃酒不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那人似有些不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觀足下文氣斐然,風姿甚盛,顯然不是凡夫俗人,莫非對此毫無想法?”

    崔頌放下陶碗:“在下確是凡夫俗子,腦中空空,無甚感想。”

    那中年男子梗了下。

    未等沉寂多久,又一杯酒水入肚,中年男子再次開口。

    “閹人竊柄,穢亂朝綱,有誌士人無不義憤難平。今新皇繼位,宦官奸佞暫不得興風作浪,此乃最佳時機,若能將之連根拔除,則世可清,民可安矣。”

    崔頌覺得這位大叔真的非常可疑。

    這酒壚的位置這麽多,他獨獨坐自己旁邊也就算了,還主動搭話,挑的還是這麽敏感的政治話題?

    崔頌實在不想接話。

    於是某個外形十分具有欺騙性,很有名士風流的少年坐在酒壚一隅安靜若雞,中年男子端酒而跽,麵上大氣豪爽,內心已被這尬聊的獨角戲紮了好幾個口子。

    何進此刻心中是萬馬奔騰的。

    他雖未見過崔頌,但這個時代評定一個士人,第一標準就是“觀”。觀他的外表,觀他的氣質,觀他的衣著,觀他的行止神態。

    所謂相由心生,衣既禮,一個人的外觀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容姿甚美,氣質卓然,行止瀟灑有度,穿著高貴得體。

    無論怎麽看,都是當代名士中的翹楚,絕非普通人。

    因而何大將軍起了拉攏之心,坐到這位年輕的士子身邊,主動搭話。

    他想,就憑著黨錮之禍和宦官的惡行,天下的讀書人沒有不討厭他們的。拿他們做話題,總能成功激起對方的憤慨,然後他再附和幾句,借著同一戰線的交情與對方結交一二吧?

    等對方接納了他,他表明身份,以禮辟召,將這位少年名士納入帳下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然而他料中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他想了一百種應對的方案,惟獨沒有想到——對方會不接他的話茬。

    這就有點尷尬了。

    更尷尬的是,剛剛他在往這邊走的時候,看到另一邊的酒台子上坐著一個熟人。

    因為對那個熟人有偏見,他隻略微點了頭,就視而不見地徑直過來,也不知道他現在這尷尬的處境,叫那人看見沒……

    何進抬頭往來處瞅了瞅,正見那位熟人手握酒碗,朝他遙遙一敬。

    如果此刻崔頌看向那邊,定能認出何大將軍的這位熟人,也是他的“熟人”——那位曾幫他解圍的曹校尉。

    曹操自是注意到何進的尷尬,但他渾作不知,隻敬完酒,就低頭自飲,全然不管那邊的是非。

    何進很想就此離開,但叫他怎麽都看不順眼的曹操就在那邊坐著,他怎麽也不能灰溜溜地走人。

    何進便開始大肆談論宦官參政的弊端,闡述身體殘缺之人,心智定然也是不全,讓宦官執掌權利,本身就是個錯誤……

    他不僅批判宦官,還將製度本身從頭到尾地否定了一遍。

    雖言之有物,但略顯偏激的觀點,直叫曹操眉頭大皺。

    早在何進向策士問計的時候,曹操就表達過自己對打壓宦官一事的看法。

    除首惡。即除去罪大惡極的十常侍,而非將所有宦官一杆子打翻。

    而何進當時的駁斥之語,與此時十分相似。

    曹操暗道“道不同不可與謀”,正要拂袖而去,卻聽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一道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