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少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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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時小雨霏霏周遭泛著涼意, 等到達時卻已經晴空萬裏撒福澤, 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天卻大變。
來人手中執著一把還淺淺滴著水的油傘, 一如往昔, 她站在他麵前,鬆下所有的驕傲與矜持,在他猝然轉身間捉住他的衣襟, 用著那般渴求的目光與話語,求著他:
“求你...求你別走。”
彼時少年意義風發, 一心寄予山間明月清風,獨愛這世間大好河山美景,終皺了眉, 掙脫開了她緊緊揪住她衣袖的手,毅然決然地離去。
今時今日, 這畫麵好似仍在眼前, 未經褪色, 久久銘記於心。
記憶未變,人卻變了, 那雙手再不似少女般青蔥玉指,卻是布上絲絲皺紋, 眼眸再為神采奕奕,也敵不過越來越年邁的身子和日漸遲緩的動作。
可這滄海桑田數十年間, 再相見, 心中卻仍無法輕易平靜.....
蕭賀乾見她一步步地走過來, 臉上神色淡然自若,他突然覺得自己方才那一下委實小題大做,便重新開了口,平靜的問候她一句:
“趙九,許久不見了。”
來人正是趙九,九姑娘。她不慌不忙的坐了下來,離著他不足兩米遠的地方,將油傘這麽一放,問:
“普洱?” 她問的是青石台上還泛著熱氣的茶水。
蕭賀乾的眼神是清明的,可眼窩卻略微凹陷了下去:
“玉螺春。”
趙九的臉色有一瞬間變化,引得蕭賀乾打趣道:
“都這麽些年了你這刁鑽的口味還是不變,非普洱不可,其他茶是萬萬入不得你的嘴的。”
趙九抬眼看他,反問:
“都這麽些年了你這愛逞強的臭毛病還是沒變,拖著一副早已病入膏肓的身子還佯裝一副快要痊愈的模樣。便是為了你這清風道骨的世人形象?”
字字諷刺,不可謂不爭鋒相對。
“哎,趙九,都這麽些年了你這愛追在我屁股後頭的毛病還是沒改,這麽快便知道了?”
他素來愛開玩笑,不知有多少事情曾被他這樣以玩笑的方式一筆帶過,正如曾經那些經不起推敲的玩鬧話,可憐她曾經卻多麽珍愛。
趙九想到這兒,心氣上湧胸膛悶地連喘氣都難受,率先撕破了臉皮,一字一句地望著他,道:
“ 這是當然,我自然得時時刻刻地關注著你,數十年間你的消息不斷,便是等著有朝一日,你病的起不了床,再也走不動了,等著有朝一日親自在你病床前看著你,如何氣息奄奄,狼狽孤獨地死去。”
她又道:
“你看,我這不是來了?”
“你所鍾愛的山間小溪,流水潺潺,秀麗河山又有何用?你一生都追隨著他們,可臨死了,又有何用?最後還不落得個膝下無子,孤獨落氣的結局。蕭賀乾,這是你的報應。”
“我真是太迫不及待看到這一幕了,屆時你孤零零的墓碑立在那裏,二米高的墳頭草將你存在於這世間唯一的證據也淹沒,你注定孤零零地死去..甚至沒人會來你墳前燒上一炷香,磕幾個響頭。”
“趙九。”
一聲無奈的輕歎打斷她越來越激憤的心情。同時也讓她驟然清醒,方才神色懼厲的模樣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乃是禦膳房總管九姑娘平靜而不怒自威的模樣。
趙九起了身,她的眸中若細看可以發現一抹嫌惡來,她好像將蕭賀乾這所謂的竹林雅居瞧作虎穴龍潭一般不願再待上哪怕半刻終的短暫時間。
“你好自為之。” 留下這一句,趙九頭也不回地便離開了。
蕭賀乾於她身後問:
“就因為我,你便要痛恨整個蕭家人?”
甚至不惜毒害蕭懷雪,縱使是蕭舜,她也未曾給過什麽好臉色。
趙九驀地轉身,眼神淩厲地望著他:
“蕭賀乾,你未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蕭賀乾怔了怔,有些愣住,隨後自嘲地一笑,也許正如趙九所說,眼下重病在床。
遙想過去許多事也沒那麽重要了,眼下就連同她打趣辯駁的氣力也沒有了,蕭賀乾突然有些疲倦,竟軟下了語調,有些溫和地道:
“趙九,你我之間的恩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萬不可牽扯上他人,這麽些年了,是我對不起你,我的報應已經來了,也算是對你的補償,你也差不多該放下成見,善待他了。”
趙九重重地哼了一聲:
“所以我說你這人素來清高自負呢,蕭懷雪當年得罪我趙家的事情可不少,血海深仇之事又豈是你區區蕭賀乾能左右的?”
蕭賀乾的驚訝隻是一瞬,隨後釋然: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趙九瞪他一眼:
不過我倒是意外,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世間最為自私自利的蕭家伯毅侯爺,眼下竟也生出了叔侄情誼開始維護起蕭懷雪來了?
你可別忘了,蕭懷雪年幼時遭人排擠,孤立之時你卻對他的求救視若無睹,蕭懷雪當年遭百官抵製,千萬人唾罵的時候你卻在一旁冷眼旁觀,未曾為這個侄子說過一句話。
眼下呢?你突然良心發現,竟開始體會這世間親情二字了....蕭賀乾啊蕭賀乾,你怎麽就這麽自私呢?
啊...對了,你大概不知道蕭懷雪對你這個灑脫至極的皇叔有多敬重吧?你看...
即使你這樣對他他仍然發自內心地敬重你,還叫她來醫治你...可你呢 就連將死之事也不告訴他,蕭懷雪這幾日多高興啊,滿心以為他最為敬重的皇叔即將痊愈,他多高興啊,他是多麽羨慕你的自由自在,可你卻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願告訴他。”
“蕭賀乾,人怎麽可以可惡到你這個地步呢?”
她字字珠璣,堪堪將這數十年間所有的委屈與憤懣都說了個透,隨後再不理會他的回應,鏗鏘轉身,大步離去。
蕭賀乾虛躺在藤椅上,良久,終合上雙目,細細冥想。
終究,還是將這些事說出來了啊...趙九啊趙九,你也終究不再是年幼時那傻傻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姑娘了。
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呢?
大抵就是數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他一身行囊正要出發,一個粉衣小丫頭卻猛地衝進他苑中,她那是正是最愛他的時候,如她人一般,真心地仰慕著她,而他看起來,也最是中意她。
趙九彼時正值二八,一腔真情全賦予了他身上,她以為他也是喜歡她的,若不然,為何他待她會與其他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鶯鶯燕燕不同呢?他分明是喜歡她的,趙九這樣篤定地相信著。
可蕭賀乾要走了,聽旁人說,他此行要去那遙遙遠數千裏遠外的某個國家,或許數月,數年,更甚,或許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他們都說,伯毅候爺生來便合該遊山曆水普度眾生,他該是多麽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啊,無牽無掛無欲無情。
他這一身的清風道骨傷了世間多少愛慕他的女子的心啊,可那些女子卻又能很快從悲痛中恢複過來,隻因她們知道,蕭賀乾如何能獨屬於她們中的某個人呢?那個人該是多麽可惡?
可她不一樣啊,侯爺對她笑時該是真心實意的,發自肺腑的啊,他多喜歡她啊,她怎麽可以放任他離開自己呢?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賀乾...”
“求求你....”
她以為她的哀求可以留住他,可換來的,卻是他頭也不回地堅決背影。
蕭賀乾心裏明白,他知道自己這短暫一生該追求的是什麽,她無法阻止他人如何看待他,對待他,可卻始終堅信著自己的內心。
雨夜中雙眼通紅痛哭流涕的佳人的確惹他心疼,可這卻不足以撼動他的決心。
蕭賀乾素來灑脫,他自由慣了,因而在過往數十年間,每每想起那一夜,想起趙九痛徹心扉的挽留,他會有些惋惜,他並非無情無義的戲偶,隻是選擇了自己曾許下的,壯闊的諾言。
他雖惋惜,卻從未後悔過,可如今,他孤家寡人重病在床,經由趙九這番話,蕭賀乾的頭腦陷於一片如盤古開天辟地後的混沌中。
不由得想,若是他當時心軟留了下來,或許今日也不會有那麽多的事情發生了。
趙九不會如此恨她,蕭舜與蕭懷雪也不會變成這樣。
他該後悔嗎..蕭賀乾想。
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亡羊補牢,或許死不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