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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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澤沒等來好結果,距離她被衛風強製帶走不過半年,她就再次站到了平涼地界上。
半年中,東北軍勢如破竹,衛風帶兵攻破了平陽城。平陽王副將孟峙臨陣倒戈,平陽王李暄被人斬殺,屍首掛在城牆之上示眾。
天下著大雨,她站在城下,透過密如麻的雨簾向上看,雨太大,她看不真切。不過,想也知道,屍身上的衣衫必然被鞭笞的破破爛爛,湊近了一準能瞧見那生前金貴的皮肉。
叱吒半生的梟雄死的這樣難堪,這讓她湧上許多情緒,一時難以言說。
她同李暄之間倒也有些牽扯,這就要說起十年前她做的一樁錯事。
寧澤十三歲那年,情竇初開,有位京城來的公子,姓徐化名千餘。人長的風神俊朗,對她溫柔體貼,講起話來情意綿綿。
她那時懵懂,人傻膽大,被這人幾封信勾走了心。被豬油糊住了的心,什麽也不能分辨。
但是她身上卻有婚約,這人便是平陽王世子李暄。寧澤想要解除婚約,她父親自是不允,她為此和父親大鬧了幾次。
不久後徐千餘寫信給她,信約千字,總結起來隻有五個字:我們私奔吧。
她留書一封,信中對父親如實的嚴明一切,而後背著包袱義無反顧的去追逐她年少的心動。
然而等到日頭西落,徐千餘這人也未曾出現。
她才驚覺自己可能被騙了。
她心灰意冷回到家中的時候,父親正拿著她寫的信不迭聲的罵她,老學究罵起人來聲聲直刺要害。她覺得自己被罵醒了許多,在她父親身後怯生生叫了聲爹。過了幾日,她私奔的事不知怎麽被傳開了,李家也上門退了親。
在她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她被幾個嬤嬤摁著鎖了起來,夜裏她住的町蘭園便找了火,她在熊熊烈火中叫的淒慘,然而門被死死鎖住,透過門縫她看到她爹站在院中。
老學究講究禮法,她還天真的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在她絕望的時候,有人破門而入,長袍飛揚,人如寒玉。
救她的人是正是平陽王世子,帶領鐵騎雄踞西北一帶的小將軍——李暄。
在所有人都厭棄她的時候是李暄拋棄前嫌救了她,雖然他沒能再娶她,她還是心存感激。
隻是後來李暄的副將孟峙在一次酒宴上竟點名要納她為妾,她自認荒唐,她又不是物品,是誰想要就能拿走的?再說她同這位副將見都不曾見過,也不知他為何會生出這種心思,她便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孟府著人來帶她走,她才意識到她是真的被當成了物品送人了。
若問她對李暄作何感想,曾經感激過,也曾經討厭過,現在看他被掛在城牆上倒也覺得有幾分傷感。
回過神卻見身後衛風黑著一張臉,似乎又要罵她。初春天涼,雨水打在身上,讓寧澤止不住的發抖。
衛風看不過去,繃著一張臉解下雨披,披在她身上,攔著她往回走。
淚水混著雨水從寧澤臉上滴落,衛風終究沒有忍住,語含諷意道:“他都死了,你難過成這樣給誰看?”
難過?為了誰?李暄 ?寧澤愣了愣,想他是誤會了,正要解釋,卻見一隊人馬踏雨而來。
是孟峙帶人來迎衛風,衛風本就覺得他窩囊,臨到頭他還做了叛將,心裏就更不喜歡他了,可是列隊中間有輛馬車,他想了想抱起寧澤鑽了進去。
許是淋了雨的緣故,一到孟府,寧澤就病了,高熱不止。
也不知過去了幾天,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衛風生氣的怒吼聲:“她想死,那就讓她死!”
神魂淹沒在黑暗前的一刻,她想這半年她同衛風似乎也走到了盡頭。
隻是在大家匆匆茫茫為她準備身後事的時候,寧澤有負眾望的清醒過來。
衛風過來的時候,難得的見她笑臉迎人。
衛風狐疑:“發生什麽事了,至於這麽開心?”
寧澤撥弄幾下茶水,吹了吹,遞至衛風手邊,笑言:“從閻王老爺手裏逃出來,不值得開心嗎?”
似乎確實是讓人開心的事啊,衛風喝了口茶,想了想還是囑咐了她句:“時稜就要到了,她病剛好,你讓著她點,無事的話這幾日你就不要出門了。”
寧澤點頭應下,衛風煩躁的扒扒頭,想說什麽又覺得多餘,可又不願意離開。
寧澤笑道:“衛風,你不必把半年前對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名聲本就不好還嫁過兩次,我配不上你。魏小姑娘對你情深意重,這次又因為救你受了箭傷,她才是你的良配。”
衛風微怒反駁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兀自氣悶了一陣,也不多做解釋,反而追問她:“我看是你對我沒心思才對,一個李暄死了,你就難過成這樣,原來你是喜歡他不成?”
這話一說出來,衛風才覺得重新奪回了主動權,坐在她旁邊,嘴巴上揚,好整以暇的望著她。
與其說喜歡,寧澤本以為她對李暄更多的是恨,恨他因為未來妻子的一句話將她送給孟峙。可是這些在她看到李暄屍體的時候就都消散了,餘下的便沒什麽了。
這些話,她不準備同衛風講,寧澤活到現在覺得最好的事是成全,她不願意看到衛風糾結在她和魏時棱之間。
於是便道:“是,我喜歡他,聽到他死了,恨不能跟著他去,他為人仁厚待下和善,比沈大人可要好許多,你說為什麽是他敗了呢?”
“你胡說什麽!”
衛風一聽這話就火了,折扇隨手甩出,寧澤躲避不急,手腕上紅腫了一道。
“這幾天你最好把自己關起來反省反省,有些人也是你能說嘴的?我有事,這些天就不回來了。”
“好。”寧澤應下。
這幾年戰亂,她早就不愛出門,更不愛見人。衛風一走半個月果然不聞半點消息。魏時稜防賊似的防著她,她來了臨安,魏時稜自然要追來,嚴防死守之下就算衛風想回恐怕也回不來。
她現在在的院子還是之前在孟府住的院落。一座小院坐落在孟府北方,偶有丫鬟婆子傳個話送個飯,平日裏隻她一人侍弄下一年裏長瘋了的花草。
園中的牡丹開的正俏,紫粉,一朵朵隨風漾開。寧澤仰頭望天,覺得這一切真是如夢似幻,這一刻不知那裏飄蕩過來一陣鍾聲,聲聲振聾發聵,滌蕩的她心裏什麽也沒有了。
隻是牡丹最能招蜂引蝶,早知道她應該種些竹子,隻招蚊子,還好養活。幾日後,牡丹花下有人打情罵俏,耳鬢廝磨。
寧澤怕再不出聲,後麵的發展會不堪入目,夜深擾夢。
寧澤提著盞小燈,推開門,打斷了那句“五哥打算什麽時候娶我?”
“夜深露重,牡丹有刺,小心著了寒又被刺傷到。”寧澤道。
空氣瞬間凝滯,吹過來的風讓她有些戰栗。
月色不亮,和著昏黃小燈的映照中,能隱約看到兩個身影長身玉立。寧澤本以為是新來的小廝丫鬟混鬧,暗影中雖然吃驚卻不慌不忙的兩人讓她知道自己猜錯了。
事已至此,寧澤說完話,提燈關門。
灰暗中高大的那位伸出的手被纖細的那位抓住,一道輕柔慢語:“五哥不急,我認得她,無礙。”
第二日一早有客登門,來人素白衣衫,身無裝飾,眼眶紅彤彤,顯然在孝中。是李暄的王妃,被封為秦國夫人的沈宜鳶,大家都稱呼她為秦夫人。
寧澤放下澆水的花瓢,給她施禮。
秦夫人隨手摘下一截牡丹花,花莖帶刺,一滴血珠從她手中滴落,她似無感覺,笑著嗅了嗅:“真香,你叫寧澤吧?許久未見。”
見寧澤沉默,她又笑了笑:“不對,昨日我們剛見過,你可沒看到什麽吧?”
她長的嬌俏可愛,語氣神情俱讓人有親近之感,偏偏手指拈花帶血。
有些詭異的場景,眼前的人卻笑的刺眼,鍾聲恰逢其時的響起,敲得寧澤突然覺得有些累,累的不願再為自己打算。
她很幹脆的回答:“看到了沈大人和你,偷情。”
微微吃驚的神情在秦夫人臉上稍縱即逝,她手中牡丹花抵住寧澤的下巴,笑道:“怪不得李暄念著你,在我麵前竟然這麽無驚無懼。”
寧澤撫開花朵道:“秦夫人太瞧不起自己了,夫人長得溫柔可親,誰見了你都會如沐春風,怎會驚懼?”
兩個和李暄有關聯的女人注定不會相處的愉快,生前未必相爭,死後也未必能一起緬懷。
秦夫人走前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問她信不信,她沒有回答。
兩日後,有了答案。
孟峙關上房門,緩慢轉身,拔劍的手卻沒有遲疑。待看到寧澤平靜的雙眸,對著她的劍尖才稍微放下些。“我之前一直好奇你為什麽要背叛李暄 ,現在有些明白了,孟峙你這人真沒意思,果然如衛風所說,真是活得窩囊,哪裏有利你往那邊跑,你真以為自己能到王侯將相的位子上嗎?一個善於背叛的人,誰敢用你。”
孟峙立時有些惱怒,每個人都有他最不能碰觸的地方,寧澤顯然碰到了他不願被人提及的地方。
兩日前,秦夫人對寧澤說的是,我隻要讓孟峙殺你,他會豪不猶豫,連原因都不會問。寧澤聽了這話先是疑惑,不太明白秦夫人為什麽會扯上孟峙。後來才覺得有些好笑,恐怕在秦夫人心裏她還是孟府上的三姨娘呢?
大概在有些人心裏,讓一個人厭棄你還不夠,所有人都厭棄你才好。
寧澤從孟峙劍下繞過,走到桌前,道:“你已經害了許多人,何必再多我一個。”
青瓷小杯,淡黃液體,寧澤端起,一飲而盡,她知道自己今日躲不過,也好,落個痛快。
——
衛風接到寧澤死訊的時候正哄著魏時稜喝蓮子羹,待那位小兵說第二遍他才聽明白。
魏時稜著急喚他的聲音他能聽的清楚卻覺得有些遠,等到他提劍殺了孟峙鮮血迸進他眼中的時候,他才覺得一切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魏時稜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孟峙死前的辯解她聽的清楚,寧澤是服毒自殺的,她這是不讓她心安啊。可是她有什麽罪,她打小就喜歡衛風,一直等著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了,身邊卻帶著一個當過兩個人小妾的女人。
為自己爭取也是罪嗎?她是用死來拆散他們嗎?
“我們明天成親吧!”
在魏時稜覺得她和衛風之間再沒有希望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這句話。
說話的這人雖然身上染著血,卻還是世間難得一見的顏色,縱然好多人說他長得少了剛猛多了些陰柔,在她心裏卻是最好的。
她哭了許久,說出口的話帶著哽咽,她顫巍巍的確認:“你是真心的嗎?”
——
這些言語對於死了的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寧澤睜開眼的時候,陽光透光樹葉照進來,她抬起手遮住。迷迷糊糊想著這地獄長得和人間一模一樣。
她環顧下四周,後麵是河,前麵是涼亭,陽光也暖,寧澤吐吐舌頭,摸摸額頭,沒有任何異樣,而她似乎隻是臥在石頭上睡了一覺。
那杯酒是她親自準備的,劇毒,張惟說能毒死一頭牛,難道她竟沒死?
低頭一看,石頭旁邊還臥著一個包袱,裏麵裝著衣服,錢,首飾,其中還有一朵牡丹頭簪,寧澤手一抖,東西散落一地,這頭簪早就斷在了平涼城。
當年寧澤得之自己被當作物品送人之後,以為怎麽也會得到李暄一句解釋,可惜直到被孟峙帶走前才見到前來送行的李暄 。
當時的心情寧澤有些回憶不起來了,隻記得刺出去的簪子被李暄折斷,她踉蹌倒地。荒誕不可思議的念頭爬上寧澤的心頭,她跑至水邊,倒影出的一張臉,讓寧澤喉頭發澀。
似乎她是臥在石頭上睡了一覺,南柯一夢之後,她還是十三歲時的樣子。
恐懼,懷疑,震驚爬滿心頭,寧澤從恍惚中醒悟過來,驚覺如果是這個時間點……
如果是十三歲,事情轉圜的餘地有多大?隻要她寫的那份書信沒有被父親看到,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時間緊迫容不得她理清現在的情況,寧澤懷著不可置信的心情收拾好包袱,一路疾步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