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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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正平叫了兩個護院並兩個嬤嬤壓著寧澤去青州城外的翠玉庵。寧澤走過李暄時他動了動嘴,終究什麽也沒說。

    寧澤同他也沒有什麽要說的,時至今日,一切都結束了。李暄在她心裏終於沒有了一點蹤跡,不過一場黃粱夢,一場荒唐事,年少無知,不值一提。

    兩個嬤嬤按照寧正平的吩咐,給了主持妙慧師太一些香油錢,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護院和嬤嬤一走,一群剛下早課的大小尼姑嘰嘰喳喳圍了過來,好奇的看著她。

    有個長得十分清秀的小尼姑湊過來,撩起她的頭發,讚道:“長得真好。”

    “靜言,不準胡鬧。”妙慧師太斥責了一聲,小尼姑嘟嘟嘴,放開手,乖乖站在了一邊。

    妙慧看向寧澤又點了一個方臉尼姑,道:“你們隨我來戒堂,其餘人等速去吃早齋,不準喧鬧。”大小尼姑齊齊應是。

    庵裏各處都鋪著青石,樹木參天,晨間的露水滴滴答答滴在青石上,寧澤一步一步跟在妙慧身後。戒堂裏供奉著優波離尊者,妙慧跪在中間的蒲團上,寧澤學著方臉尼姑的樣子跪在了另一邊蒲團上。

    妙慧先拜了佛之後又訟了一段經文,才起身對她道:“你即來到此處,不是你所願,終究與佛有緣,明日早課時與你授戒,你可願意?”

    寧澤低頭,手裏緊緊攥著著手帕,違心應道:“願意。”

    妙慧點點頭,道:“靜慈,帶她去寮房,你幫她安頓下。”

    方臉尼姑應是,帶著寧澤出來。

    一走出戒堂,靜慈就鬆了口氣,語氣也輕快了幾分,問寧澤:

    “你是寧家的小姐吧?之前你和寧夫人來進香,我遠遠看到過你。你的事情我也聽了一些……”

    說到這裏靜慈摸了摸自己圓亮的頭,有些不好意思,念了聲佛號,才道:“師妹,你不要介意,我隻是聽過往的施主說了幾句。咱們這庵裏也好的,隻做做早晚課,並不幸苦,師妹不要怕。”

    寧澤忙道:“師姐那裏話,師妹做錯了事,好在還有佛祖不介意收我入門,師妹心裏感激。”

    靜慈笑了笑,領著她一邊走一邊告訴她一些庵裏的情況。

    過了幾道門,有一空地,上麵種著些青菜,有些小尼拿著鋤頭在除草,自在又忙碌。

    靜慈看寧澤站定,便又對她道:“師父說這裏沒有樹木,不壓作物。便讓人開墾種了些青菜,你別看隻有三四畝的菜田,長出來的青菜足夠庵裏的人吃了,有時候師父還讓我們摘了讓施主們帶著。”

    太陽升了起來,寧澤仰頭看,連晨光都刺她睜不開眼,耳邊傳來念經聲,鼻間縈繞著佛香,身旁是笑嘻嘻除草的小比丘尼們,她卻……

    太玷汙佛門清淨地了,她不該在這樣的地方。

    “師姐,我……”寧澤突然哽咽,下麵的話卡在喉間怎麽也說不出來。

    靜慈自幼出家,為人仁厚,也不追問,走上前掰開寧澤緊緊攥著的手,安慰她:“一切眾生,種種幻化。師妹莫要執著,唯有放下才可自在。師妹實在難過,哭一場就好了,我有時想不透徹就跑去偏遠的可觀堂對著佛祖哭一場,佛祖慈悲,一切就都好了。”

    種菜除草的小尼姑們這時候看見了寧澤,麵麵相覷,靜慈指了指嘴巴,搖搖手,示意她們不要說話。

    寧澤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手裏還捏著迎春花的手帕,終究也沒能哭出來。

    卻說寧家那邊寧渝寧溱陪著劉氏吃過早飯,寧渝見她母親麵色平和,心神略定,才開口問:“娘,我聽丫頭們說昨夜三姐住的町蘭院著火了,三姐怎樣了?”

    這話一出,寧溱坐不住了。

    往常寧澤都是過來陪著劉氏一同吃早飯,今兒沒見到寧澤,他本就覺得奇怪,一聽到他三姐的院子著火了,撒開丫子就要去找。

    “你站住。”劉氏吼他。

    劉氏平日都是溫柔和善的樣子,對著丫頭都不曾語氣嚴厲過,寧溱被她這麽一吼,一驚之下果然站住。

    寧渝在旁邊打了個哆嗦,捏著手帕,仿佛是有些後悔自己開口問了。

    寧溱道:“娘,三姐姐到底怎樣了,我想去看看。”

    劉氏對著寧溱招手,寧溱不好違拗,走到她身邊,果然被劉氏一把緊緊抓住了胳膊,他覺得被騙,立馬掙紮起來。

    五六歲的小孩兒最是抓不住的時候,劉氏氣道:“你去了又能怎樣,她已經死了。”

    寧溱一下子呆住了,一時安靜下來。

    寧渝一聽立即紅了眼眶,她雖然和寧澤不是一母所生,卻向來和睦,有什麽寧澤也一向謙讓她這個妹妹,她雖然心裏覺得是出了事,這樣被證實,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莫說她,昨日寧正平一回來同劉氏一講要這樣處置寧澤,劉氏也是驚了半晌,但到底沒有勸寧正平打消念頭。

    “我不信,你騙我。”寧溱哭道。

    “我要自己去看看,你們都別攔我。”

    燕語忙又喊了幾個婆子過來抱住了他。

    劉氏吩咐道:“燕語,去和外頭說聲,今天四少爺生病了,讓他們去和先生請個假。”

    寧溱掙紮著要出去,力氣用盡了,才嗚咽著傷心哭道:“你們都欺負我小,母親,我都知道的。是好是歹你也要讓我去瞧瞧啊,那是我三姐姐啊! ”

    說著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寧渝聽了這話一邊覺得他人小鬼大,一邊又是難過,上前抱住了他。

    寧溱在這邊哭鬧不止,院子裏又一陣吵鬧,柳姑姑被人攙扶著進了院子,眼睛腫的像個核桃,整個人眼皮耷拉著,嘴唇抿著,毫無生機。

    有婆子忙上前告訴劉氏:“夫人,昨夜三小姐住的町蘭院走水了,夫人放心,三小姐沒事,隻是柳家大姐的姑娘柳葉被燒死了,唉,可憐了柳大姐。”

    劉氏長籲口氣,剛才抓著寧溱用盡了力氣,此時聽了這話一下子攤在梨花木交椅上,才覺得懸了一夜的心放下了。

    她還沒說什麽,寧溱卻是著急問道:“我三姐姐人現在在哪裏?”

    那婆子又道:“回小少爺,三小姐被老爺送去了尼姑庵。”

    劉氏一聽把寧澤送去了尼姑庵,立時覺得不妥,本朝建立之初曾發生過尼姑叛亂,尼姑庵又經常出現些隱秘勾當,是以先皇曾經有過旨令,凡四十歲以下的女子不準出家。雖則這條禁令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民間早就忘記了這茬,年幼出家的尼姑比比皆是,但難保那天又被翻出來。

    寧溱又嚷嚷著要去尼姑庵找寧澤,劉氏這下是真的氣到了。

    “上有祖宗立得家法,莫說是你三姐,就是你犯了錯,該處置的也得處置。你且安生些,這不是你能摻和的事。”

    又叫了寧渝:“渝兒,帶你弟弟去東廂,看好他,春草也跟著一起去看著,若是今天出了什麽事,我定當處置你們。”

    寧渝連忙應是,幾個人抱著寧溱,趕忙去了東廂。

    劉氏又派了個婆子去前院,一問寧正平已經去了府衙。如今正值農忙征稅的時節,寧正平處理完寧澤,早飯都沒吃就去了衙門。

    劉氏忙叫人準備轎子,到了未時才聽人稟報寧正平回來了。

    寧正平去了附屬縣,一進衙門,就有小吏著急的迎上來,

    “大人,夫人在後堂等著您,都等了好幾個時辰了,午飯都沒吃。”

    寧正平一聽劉氏來了,倒是嚇了一跳,以為又出了什麽大事,趕忙進了後衙。

    劉氏一看到他,就紅了眼眶,埋怨道:“老爺,你真是糊塗。澤兒做錯了事,我不敢求情,但你也不該把她送到尼姑庵那種地方。”

    劉氏細細同他一講,寧正平才恍然。

    劉氏又道:“我覺得澤兒這事處理的不妥,這才著急來了官衙,我有個想法相同老爺說說。”

    寧正平拉她坐下:“夫人一向細致,你本是她母親,這事自可自行處置了她。”

    話雖如此說,這種事情劉氏怎好越過他去。

    “澤兒這事兒已經在青州傳開,早晚要被族裏的長輩們知道,我們本來也不算分家,澤兒這事也不好越過族長處置,我想著不如先把澤兒送往族裏,你去個信請族裏的長老們來處置,一來能讓他們平息些怒火,二來澤兒雖然不是我親生,我到底養了她十多年,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她再次死在我麵前,族宅遠在通州,族長要怎麽處置她我都認了。”

    寧正平想了想道:“也好。”

    再說寧澤到了寮房,因為一夜未眠,加之傷心,一覺睡的既沉又久,直到有人搖她手臂,才醒過來。

    “師妹,你醒了,靜慈師姐讓我叫你去吃晚齋。”

    寧澤在臥榻上坐起,依舊昏昏沉沉,難以辨清身在何處,略定了定神,看了眼楠木窗外,日頭已經西沉,餘暉透過密葉照進來,全是拉長的影子。

    寧澤抬眼一瞧,見是早晨她來時抓她頭發的小尼姑。

    想了想問她:“你是叫靜言吧?”

    “是啊,師妹我們快走吧,不然一會就要被師姐訓了。你別看靜慈師姐平日裏慈眉善目的,發起火來可比師父要恐怖多了。”

    說著拉扯著寧澤起來,寧澤一套上鞋襪,就拉著她往門外衝。

    寧澤忙道:“靜言師姐,容我梳梳頭。”

    靜言聽了猛然頓住了。可是寮房裏那會有梳子,寧澤隻好用手扒了扒頭發。

    靜言幫著她理順,邊理邊道:“你的頭發可真好看,烏黑濃密,又亮又長的,可惜要被剪掉了,你說為什麽咱們出家人不能留頭發呢?我有次冬天偷偷留出了寸長,帽子掩不住,沒多久就被師姐發現了,抓著我給我剃了個幹淨。佛祖一直讓我們不要執著,它自己卻一個勁執著。”

    寧澤隨著她向著齋堂走去,聽罷問她:“佛祖怎麽執著了?”

    靜言道:“頭發既然要生長,就隨著它長呀,佛祖何必要執著的剃掉它。”

    寧澤笑笑道:“你說的有理。”

    靜言笑著拍手道:“師妹你果然不一樣,師姐就常罵我歪理,說修行者不以戒律自持不成修行,頭發乃煩惱的根源,當然要剪掉。要我說根源在心不在頭,等哪天我真的靜心了,那時剃度方好,才得一個空字。”

    寧澤卻想,這可不就是立地成佛了,從來見的都是修行者多,頓悟者少,世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

    卻聽斜裏響起一道清潤的聲音:

    “正是不純不靜不真才有戒律,以戒律導人佛經加持才容易得了解脫,若是已得解脫沒有戒律又何妨,又何須出家修行,佛自然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