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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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言聽了寧澤的話,喜不自勝,一頭紮進妙慧懷裏,笑嘻嘻道:“師父,我會想你的。”

    她又跑過來抱住寧澤,“寧澤姑娘,我這就去收拾下東西,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的。”

    腿比話快,話音落時,人已經沒了蹤影。

    寧澤一出來就看到劉氏站在一顆大鬆樹下,她穿著藍綢妝花緞長褙子,烏發挽了個斜髻,靜靜地站在那裏,看到她出來,眼裏閃過淚花。

    她走上前幾步,低聲叫了句“母親。”

    寧澤感覺到一道眼光來來回回的看了她好幾遍,她不明所以,又叫了聲母親。

    劉氏才道:“出家總歸不妥,立朝之處曾經有過聖諭,凡女子四十以下者不準出家,雖則現在民間早已忘記這條聖令,為官者怎可輕忽?我和你父親商量著把你送到族裏去,你覺得如何?”

    寧澤沉默,這事上她原就錯了,那裏還有選擇的餘地,乖乖的點了點頭。

    劉氏也覺得難過,她想過這件事若是放在寧渝身上,她是不是也會任著她被火燒死。她想同寧澤解釋,卻聽寧澤道:“我也有一事要告訴母親,方才妙慧師太托我帶著她的一個小徒弟,我不好拒絕。”

    劉氏皺眉似乎不太樂意。

    寧澤道:“母親,我如今也無名聲可言,身邊帶著一個尼姑也沒什麽。”

    劉氏斜了她一眼,揚起胳膊,寧澤以為又要挨打,卻被劉氏一把抱住。

    寧澤猛然一怔,覺得今日豔福不淺,得了兩個美人投懷送抱。

    劉氏罵她:“你左一個沒什麽,右一個沒什麽,就是你這種什麽都不當事的性子才做出這種事來。我早知你有些胡鬧 ,卻不知你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劉氏的衣服上也不知熏了什麽香,聞起來讓寧澤心裏湧上些暖意。從她記事起劉氏這麽抱著她還是第一次,以往她曾經羨慕過寧渝可以賴著劉氏撒嬌,她卻從不敢在劉氏麵前這樣。

    如果她真膽大包天,她應該學著二姐頂撞劉氏或者像寧溱那般時常對著她耍點小脾氣。

    又聽劉氏道:“你打小就懂事,誰知一鬧就鬧出這等大事來,早知如此我應該拘著你。可我又怕管你太嚴,你又同我疏遠……澤兒,我不知道要拿你怎麽辦才好。是母親對不起你,沒教好你又救不了你……”

    寧澤卻笑道:“我到底是胡鬧還是懂事,母親說的話自相矛盾,難不成我還能一邊胡鬧一邊懂事不成?”

    寧澤前生顛簸十幾年,親眼見過許多生離死別,經過戰火的人總是看開了許多,早不是別扭敏感的小姑娘,前生今世劉氏的不作為在她來看早已不算什麽,心結一打開,說出來的話不自覺帶出了些親近。

    她說著話,卻見劉氏流下淚來,為母不易,當人繼母更難。

    寧澤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母親,是我糊塗,做了傻事,我以為跟著他走了我會有屬於自己的一切,其實母親給我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我以前不知道。我此去家廟定當靜思己過,每日必會盡力侍奉祖宗。隻是這一去不知要何年才能回來了,方姨娘隻有二姐一個女兒成不了氣候,姨娘年紀也大了,父親也不常去她那兒,母親且放寬心不必和她們計較。隻是弟妹,我做了不好的示範,母親千萬警示他們不要學我這個姐姐。”

    寧澤前世在劉氏跟前其實活的極小心,怕自己被厭棄,怕像她二姐一般被困在院子中然後隨便被嫁給誰。她活得惶恐,不敢爭也不敢明確表達意願,隻要寧渝寧溱喜歡的,必然大方的讓給他們。

    徐呈的出現,讓她一度有被人珍惜的感覺。她還記得不過是一同在街上走一遭,他就知道她看上了什麽,第二日必然就派人送了來。

    劉氏聽了她的話更加難過,背過身去,用手帕拭淚。

    寧澤聽見腳步聲,轉個頭見靜言已經收拾妥當,靜慈將她送了出來,她笑著對靜慈揮手,

    “師姐,等我玩夠了就回來,你記得幫著我多和師父說好話,免得我回來了她不要我。”

    靜慈點點頭,囑咐了她幾句,天已晚,靜言幫她關了廟門,幾步跳到寧澤身邊。

    劉氏是真的不喜歡她,見她來了,臉上都掛上了些不悅。

    尼姑思凡可不是不招人待見嗎,寧澤忙道:“靜言,你到馬車中等著我。”

    她也似有所覺,很乖覺的跳上了馬車。

    寧澤才接著說:“母親,你怎麽越來越外露了,對一個小丫頭都計較起來了。”

    劉氏見寧澤歪著頭看著她,笑嗬嗬一副要哄她開心的樣子,心裏更覺得難受。

    “你以前從不曾這麽和我說話。這兩個月裏出了這樣的事,你反倒是活潑了許多。”

    寧澤想她哪是活潑了,不過是死過一次看開了許多罷了,這話卻不敢同劉氏講。

    又閑話了幾句,寧澤陪著劉氏坐在同一輛馬車裏連夜下了翠玉庵。

    劉氏安排她在寧家近郊的田莊裏住了一夜,寧澤第二日一早出發時,又見劉氏等在門前。

    她昨日就回了寧府,寧澤以為今日必然見不到了,沒想到她一大早的又趕了過來。

    劉氏送她上馬車,臨了拉住她的手套在她手上一串沉香佛珠,垂著眼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救你。澤兒,我往日有做錯的地方,你莫要怪母親。”

    寧澤卻想起妙慧師太的話來,笑著打著車簾子道:“有母親的佛珠加持,自當逢凶化吉。”

    劉氏派了兩個婆子兩個護衛一個車夫跟著,車內布置了一個軟塌,軟塌上放著個矮桌,兩邊是個鋪了軟墊的長椅,車內還堆放了幾個箱子,洗漱用具一應俱全。

    寧澤進來的時候,靜言正盯著桌上的糕點,是她喜歡的玫瑰酥餅,她不由得的歎口氣,遞給靜言吃了。走了不大一會兒,靜言就有些坐不住,見寧澤歪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麽,問她: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寧澤道:“北直隸,通州。”

    這其實同她一開始的計劃倒是相合了,她本就是計劃要去京城的,卻害了柳葉……

    寧家世代居住在通州,曾經是也極為顯赫的人家,寧澤的祖父寧居安曾任中書省平章政事,正經的一品大員,不像現在許多公候隻是個虛銜罷了。隻是後來右丞相因謀反案被處死,中書省被廢,寧居安也受到牽連,從那之後寧家就一落千丈。

    然宗族以世家自居,家規極其嚴苛。

    寧澤小時候,她二姐經常犯錯被罰,她有幸見過家規幾次。

    裏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條條數下來簡直堪比本朝律例。

    關於私奔不知是否有典可循?她倒是聽說過曾經有人被扒了衣服當眾活活打爛屁股的。

    劉氏讓她慢慢走,隻是再慢都要走到通州去。明知山有虎,她卻沒有退路。

    靜言道:“寧澤姑娘,你去了那邊是要被罰到家廟去嗎,我剛出來可不想再被關起來,我可不能再陪你了。”

    寧澤道:“你師父讓我帶著你我也是不明白的,我此去自身難保,也沒有好的辦法安頓你,隻能到了通州讓你離開就是了。”

    靜言點頭:“如此也好。”又道:“我師父一向高深莫測,她讓我跟著你必然有她的道理。”

    再高深莫測也不過是方外之人,又能做些什麽,寧澤不以為然。

    她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姑娘,從來守不住閨閣裏的那一套,她自己做了許多出格的事,對靜言這種耐不住清規的年輕姑娘自然也就不如劉氏那般忌諱。

    旁邊的兩個嬤嬤聽了靜言話卻很不高興,又不好說什麽,隻冷冷掃了她幾眼,靜言自幼得師姐師父庇護,活得簡單,對這兩記冷刀子毫無所覺,自己說完了話,又笑嘻嘻伸出手去夠路旁低矮的樹葉。

    這兩個嬤嬤都是劉氏身邊最得力的,杜嬤嬤跟在內院裏常幫著劉氏管理大小事宜,另一個方嬤嬤是田莊上的一個管事嬤嬤,寧澤不曾見過。

    杜嬤嬤遞給她一個香囊,寧澤打開一看裏麵有幾張銀票,麵額加起來足足有兩千兩,她有些不敢置信。

    杜嬤嬤道:“三小姐,這是夫人吩咐我們交給小姐的。夫人說,這些銀兩是先夫人陪嫁的盈利,她幫著小姐管了這些年本想著等小姐出嫁時一起帶過去,可是小姐你……夫人說事發突然來不及把先夫人的嫁妝變賣,等小姐安頓下來之後再派人送過去。”

    杜嬤嬤又打開櫃子,捧出兩個匣子,裏麵有碧綠的翡翠手鐲,鏤空金絲包裹相思豆的頭釵,一尾遊魚狀的檀木梳子……各種飾物未必都是值錢的物件卻都是寧澤平日喜歡用的。

    這些想必是町蘭院火燒之後收撿出來的。

    隻是還有一物在這些東西中有些紮眼,是一柄刀鞘雕刻蘭花的匕首,寧澤想了想拿起揣在了袖中。

    “夫人說,讓小姐到了保定就不要繼續北上了,讓張瓜自己一個人駕車去通州,就和族長說小姐半路被山匪劫了。夫人說族長愛惜聲名,一定不會大張旗鼓的找小姐,我和方姐姐兩人就陪著小姐,幫著小姐安置,照顧小姐飲食起居,過些年等他們都忘記了,小姐再找個人嫁了。”

    她握著香囊,心中如有暖風拂過,寧澤不禁覺得自己何幸,得繼母庇護如斯。

    她前世恨寧正平狠心,不怎麽在意過寧正平仕途,李暄曾經給她提過一次,見她不上心,也就沒再說過。

    那是在寧澤跟著李暄走了的大半年後,李暄說寧正平擢升了戶部郎中,也就是在今年年底了,如果她這個時候逃了,難免被有心人利用毀了他的仕途,她望著寧正平不好,隻是寧正平不好了,劉氏寧溱寧渝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逃過了,害了柳葉,再逃再害人嗎?寧澤不想了,前路縱容渺茫,可是身上肩負著柳葉,她已經覺得太過沉重,如果再隻為自己,那真就如劉氏所言太胡鬧了。

    寧澤道:“杜嬤嬤,母親太過為我考慮,做女兒的卻不能這麽做。”

    杜嬤嬤替她將東西重新一樣樣歸置好,又勸她:“三小姐,你還小,後頭的日子還長著呢。我說句難聽的,族長們要是處死了小姐那還落得一個痛快,要是讓小姐守一輩子祖廟呢?這可就要熬死人了。小姐還是聽夫人的吧。”

    寧澤道:“嬤嬤同我講這些我很感激,隻是我做出私奔這種事來,已經是大過錯了,母親這番安排想必是瞞著父親的,如果因為我讓他們夫妻離心,我這罪過可就真消不掉了。我已經害了柳葉讓劉姑姑後半生沒了依憑,不能再害了母親和你們。還望兩位嬤嬤聽我的,我們一路去到通州,這是我自己種下的罪孽,自當由我來承擔。”

    杜嬤嬤不由得流淚,抹了兩把,感歎道:“三小姐長大了。”

    兩位嬤嬤雖然都答應了聽她安排,寧澤還是不怎麽放心,生怕她們趁自己熟睡甚至敲暈了她,帶她去了別處。

    一路走了半個多月,她多是留心注意行經,睡覺時也警醒,及至滄州改走了水路,沿大運河一路北上,幾日後遠遠瞧見燃燈塔,寧澤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