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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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宣德侯府。

    夏日午後,蟬鳴正盛,侯府東邊的穀風院因為其主人回來鬧了個人仰馬翻。

    陳嗣冉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他這一走半年,眾人歡歡喜喜迎他進院,誰知他剛換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要出去,品香抱了茶水,欲要他飲上一杯,追出大門卻嚇得立時站住了。

    穀風院外有條人工河,河道兩岸植了許多柳樹,樹下背手站著一人,那人蓄著短須四十歲上下年紀,穿著樸素的靛藍色直裰,身型筆直氣質儒雅沉穩,正是宣德候陳豫。

    陳嗣冉忙行禮,心裏大約明白陳候在此的原因,言道:“父親來此,想是已經知道我在青州的遭遇,這件事是那徐呈做事太欠考慮,平白害了一個好姑娘,我必要去徐公麵前挑明此事。”

    語氣十分義正嚴辭,一點不容得別人反駁,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陳候皺眉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這麽做於事無補,不過多樹敵人罷了。”

    陳嗣冉道:“若不成,那我再尋別的法子,總要讓他受到教訓!”

    陳候眼角抽了抽,扶了扶額頭,揮手道:“即如此,你便去吧。”

    陳嗣冉剛走,左邊小花園中走出一人,來人穿著素色對襟長褙子,臉含怨色,半嗔半怒道:“侯爺,你又放他去了,你怎能老縱著他胡鬧!”

    陳候攬過她,沿河緩行,勸解道:“冉兒就這個性子,信國公也不會放在心上,隻當小孩子置氣打鬧罷了,夫人且放寬心。”

    陳嗣冉這廂頂著烈日怒氣衝衝奔向信國公府,而他要狀告的人此時正披散著頭發半躺在涼亭中吃著冰鎮葡萄。

    信國公府有處種滿荷花的大湖,湖中間建了座庭院,青磚灰瓦,白牆褐柱,很有些蓬萊仙閣的感覺。

    此亭填湖起梁,耗時五年於今夏剛剛落成,徐呈回來時心情煩躁,眼見此處庭院已遍植奇花異草,一應物件已經擺放完畢,顯然已能入住,心情才略微好些。

    隻是今日清閑了不大會兒,就有人急匆匆劃槳過來,隻是因著規矩不敢遠距離呼叫,下了舟快步跑過來才道:“世子,陳候家的二公子遞了帖子給門房說要見國公爺,以他的身份門房也不敢攔著,此時已經引他去了正堂。”

    “誰?你說誰?”

    徐呈騰一下坐起,罵道:“來得好!爺正要同這個混蛋打一架!”

    他這邊怒氣衝衝就要走,兩個丫鬟求著好歹給他梳了發又攏好衣衫,這才登舟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到正堂外正聽到陳嗣冉說:“徐世子誣陷於我倒也罷了,隻是他毀人名節實在可惡,還望徐公嚴懲。”

    “這與你何幹!”

    徐呈故意放鬆了步子,慢悠悠跨進來,冷冷的回了這麽一句。

    信國公徐良在朝野中因端謹嚴正被人稱頌,治下更是從不寬宥,徐呈說完這話才覺得有祖父在堂,他這般說話有些逾矩了。但因有陳嗣冉在,即便是規矩有失他也不能認錯。

    信國公年紀比陳候大一些,已近花甲之齡,許是掌管大理寺日久,人也顯得有些嚴肅。

    徐公並不搭理徐呈的言語,隻道:“這事我已有耳聞,呈兒無端構陷於你,改日我會讓他登門謝罪。”

    卻絕口不提關於寧澤種種,陳嗣冉雖然經常被人罵書呆子,卻也並非真的呆瓜,豈會不明白他話中意思。

    隻是有些事他不遇到便罷了,遇到了總要力所能及的爭上一爭,便是被認作不依不饒也得說。

    他道:“晚輩身為男兒倒也無礙,隻是寧姑娘卻因為他差點被燒死,此時又被送往通州,生死未卜,這才是徐呈該負責的。”

    因有祖父在堂,徐呈勸著自己莫要出言強辯,隻是眼前這個書呆子梗著脖子咄咄逼人,怎能忍得,怒道:“負責?憑什麽讓我負責?是我放的火還是我燒死的人!”

    說完看了眼徐良,見他並無慍色,才略略放心。

    陳嗣冉一聽怒火頓起,見上位坐著的徐良又不言不語,一副任他混鬧他自巋然不動的做派,他再也坐不住,站起來揖了一禮,質問道:“徐公素來廉正,此時是要包庇自己的孫子麽?”

    此話真是膽大,莫說徐良是朝廷正三品大員,又有一等公的封爵,便是作為一個晚輩也不該問出這種話來。

    徐良笑了笑,倒有些讚許之意,為了他這般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問他:“你想讓我怎麽處置徐呈?”

    陳嗣冉道:“唯望徐公致信寧州長言明一切,並讓徐呈負荊請罪,還寧姑娘公道。”

    徐呈哼笑一聲,又接口道:“你不知道郎情妾意啊,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以為她有什麽公道可言?”

    陳嗣冉怒道:“那你可知道通州寧家二房老太太門前立著一座貞節牌坊,家中有這樣的人在,怎能容得下她,她到了通州必死無疑,你但凡有點良知……”

    “什麽良知?難不成你想讓我娶她?”

    說話的人一副滿不在乎漫不經心的語調,陳嗣冉握緊拳頭,終於明白正午過來時陳候說的那句“無濟於事”。

    徐良這次終於嗬斥了徐呈一句,陳嗣冉已經心灰意冷,無奈施禮道了聲“告辭。”

    徐良道:“呈兒做錯了事,我自會嚴懲於他,負荊請罪也可……”陳嗣冉眼睛亮了亮,緊接著卻聽到:“改日便讓他去宣德候府負荊請罪。”

    這一刻陳嗣冉終於明白寺中古樹下站著的姑娘是怎樣一番心情,臨出正堂,他一身火氣盡消,下了決定,背著身道:“你不娶,我娶!”

    此前徐呈的火氣還能壓一壓,隻不過是欲呈口舌之快,此時卻覺得胸中一團火起,幾步上前扯住他,怒道:“你娶?你憑什麽!”

    陳嗣冉欲要甩脫他,一爭不得,那手還緊緊拽著他的前臂,他看著徐呈這張臉也討厭,這一場自青州耽擱了的約架終於成行,兩人都隻會些粗淺的拳腳功夫,采用的大多是本能的打架方式,不一會發髻散亂,滾到在地。

    徐良此人也奇,隻看著,不勸,也不叫人來拉開,等這兩人都滾成了泥猴,鞋襪都不全的坐在地上,他才喚了人來將地上的兩人分兩個方向抬走了。

    隻是自這日後,徐呈卻不知是著了什麽魔,陳嗣冉那邊嚷嚷著要娶,他這邊就嚷嚷的更大聲,徐良這下卻是真發了怒,仗打了他三十關了起來。

    ——

    這日陳大齡終於回歸本職,和另一個護衛吳青石守在石榴院前,雖然枝頭上蟬撒水點點鋪在臉上,陳大嶺一向沒表情的臉卻難得揚起一點弧度。

    直到一個明豔嫵媚看著三十許的美夫人從小轎中下來,他一眼看到,臉上這點細微的弧度立時有些難以維持。

    來人是魏國公府長房的嫡小姐,行二,如今是信國公府嫡長媳,也是徐呈的母親,閨名沈宜修。

    院前守著的兩人分工明確,吳青石忙迎上去,引著沈宜修進院,陳大嶺則轉身進院稟報。

    這院中住著的是魏國公府長房獨子沈霑,他是正德三年狀元,現官拜吏部尚書。

    院中沈霑坐在石榴樹下正在和一個細長眉眼有些瘦弱的少年說話,少年有些雌雄莫辨,笑起來嘴角成勾,勾得人心癢癢,但到底年少骨骼未長成,過於瘦削了。

    而沈霑,有句流傳在閨閣女兒中的話,叫京城三千好兒郎,獨有一公子,說的便是他,這話是陳大嶺跟著徐呈時聽到的,他當時已經被寧澤的作風驚了眼,再聽了這句話,一向不波無瀾的內心也不由得感歎閨中女兒果然都憋壞了,一個比一個大膽,沈大人也是她們可以臆想的?

    隻是這句話也對也不對,氣度上沈大人擔的起這個“獨”字,但或許是因為久病,心思鬱結,染上眉宇間便顯得陰鬱氣太重,失了風華。這句評價自然也不是陳大嶺這個悶嘴葫蘆說的,而是昨夜吳青石酒後同他講的醉話。

    他自是把這句話當作胡言亂語,但昨夜的話沒那麽快在記憶中消失,稟報的時候不由得就多觀察了幾眼,一看卻微微愣住,直到那少年起身閃躲進西廂,他才回神。

    他離開不過半年,沈霑眉宇間那股怎麽也揮不去陰鬱似乎消失了,竟然帶出些清朗來,連帶著整個人似乎都變了,他回頭正見吳青石進來,拋給他一個十分疑惑的眼神,但吳青石並沒有接受到,似乎對沈霑的變化他並不曾意識到。

    端莊雍容的沈宜修一見到沈霑立時紅了眼眶,悲悲戚戚道:“五弟,你可要救救呈兒啊。”

    其中緣由沈霑早已知曉,還是由著沈宜修婆娑著淚眼講了一遍,待她說盡了推給她盞茶,才道:“二姐,國公爺管教孫子,我怎好插手。”

    沈宜修急道:“呈兒這次不知道中了什麽邪,竟然嚷嚷著非寧澤不娶,我怎麽能讓他娶這麽個不知羞的丫頭,他一向聽你的話,你去勸勸他,他會聽的。”

    乍一聽到寧澤名字,沈霑有一瞬間恍惚,下意識便看向西廂的方向,少頃才回神意識到躲在那裏的少年,此時同寧澤還無牽扯。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棋局已變,也不知這二人是否還會遇到?

    沈宜修見他出神,想握住他,又想起什麽,隻拉住他的袖子哀哀切切的求道:“你就再去勸他一回,讓他改了心意吧,不然真要被他祖父打死了。”

    沈霑卻不以為意,道:“二姐何故一定要阻止這樁婚事,阿呈喜歡娶了便是。”

    話雖如此說,他卻也曉得,徐呈之所以這般,對寧澤未必沒有喜歡,卻也不過是一時意氣,大多還是同那位陳候家的公子置氣,少年心性總是你爭我奪才得趣味。

    沈宜修一聽這話更是著急,可從未想過沈霑對待此事竟然是這番態度,又道:呈兒自幼喪父,他雖然有些頑皮,我卻一向舍不得對他嚴厲,他喜歡什麽也是盡量給到,娶親這件事上卻不能由他,女兒家家世倒是無所謂,再好也越不過我們家,隻是卻不能娶這麽個水性楊花的姑娘。”

    口渴去喝水正巧路過的陳大嶺聽了這句不由得嘴角下沉,作為一個不得已的幫凶,他覺得自己若不是臉太黑,已經羞紅了。

    再看沈大人似乎也有些生氣,淡淡的說了句:“人無壽夭,祿盡則亡,二姐如此寵溺他未必是好。”

    到底沈宜修沒能勸動沈霑,隻好生著氣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