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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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澤進通州城的這天風和日麗,白雲飄在鼓樓頂上,讓她的心情略微鬆緩了幾分。

    靜言耐不住性子,船剛停穩她就跳了下去,一路上沒怎麽說話的方嬤嬤拉住她,木著一張臉塞給她些銀兩,靜言笑嘻嘻接了。

    方嬤嬤施人恩惠也沒想著要人感恩戴德,可是有人太幹脆,她就不大舒服。

    最後靜言隻對他們揮揮手就算作別了,然後頭也不回一走一跳的進了城門。

    方嬤嬤直勾勾的盯著她,像是對麵遠去的人是隻白眼狼一樣,等靜言走遠了也隻冷哼了聲,仍舊沒說話。

    寧澤卻是忍不住笑了:“我在人家廟裏睡了半天,這才順路捎了她一程。兩相抵消,嬤嬤實在不必計較。”

    方嬤嬤略有些不自在,忙道:“田莊上多得是不知禮的媳婦漢子,有時候鬧騰起來也是呼天搶地,可在平日裏多也知道掩飾一二,像這個小尼姑這般直白的人還真不多見。如今這個世道,我怕她這個樣子活不下去,小姐不怪我擅自給她些用度吧?”

    一些銀錢寧澤自是不放在心上。

    不一會張瓜套好了馬車,幾人上了車,寧澤命張瓜慢行進城,順天府風物同青州大不相同,寧澤兩輩子還是第一次來,很想仔細看一看。

    她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望,青石板大街上人頭攢動,店鋪櫛比鱗次。她起了閑心,挨個數了一遍,不過一條短街之上三十六行一個沒少。通州是大運河最北端,往來貿易便捷,其繁華自是青州不可比擬的。

    轉了個街口沒走多久就見到族長派來接她的人,說是接,其實是綁。

    一行來人剛問明了姓名,一個高壯的胖嬤嬤直接伸手將她從馬車中拽了出來,硬把她塞進一頂小轎,杜嬤嬤等人著急圍上來,兩邊人一陣吵嚷,引得許多路人圍觀。

    最後是個精瘦的漢子站了出來,擯退了幾人,在轎門口對她道:“九小姐,大家都看著呢,兩方起了衝突可就不好了,老爺吩咐小的隻請九小姐到祖宅,其餘人等還請九小姐讓他們即刻回去吧。”

    寧澤在族裏行九,是以被稱作九小姐。

    她被胖嬤嬤強摁在轎子中,粗胖的手指緊抓著她的肩膀,她還沒做什麽,胖嬤嬤嘴裏就罵罵咧咧:“小浪蹄子,老實點,今日到了老婆子手裏也讓你知道點規矩。”

    那嬤嬤見寧澤板正的坐在榻上也不反抗,模樣看著很像矜貴的大家小姐,卻還不是做出那種丟人的事來,她本就得了授意讓她不必客氣,起了興又罵了句:“被人糟蹋了的肮髒貨還裝什麽清高。”

    寧澤苦笑,這般直接的受欺負,還真是兩輩子頭一遭。

    眼見那嬤嬤又要下狠手掐她,她忙閃避到車廂另一側,那嬤嬤卻還不依不饒,寧澤將手伸入袖中,摸出一物,此時才覺得劉氏許是預估到她不會跟著杜嬤嬤他們走,才給她準備了一把匕首。

    寧澤掂量著事情也沒有更壞了,沒猶豫刺了出去。

    “哎呦。”胖嬤嬤慘叫一聲,她沒設防,被寧澤劃了一刀。

    慘叫聲中,刀尖對著眼前肥胖的屁股又戳了一下。

    寧澤手輕又記著分寸,痛是痛卻也不過是劃破皮肉。

    那胖嬤嬤捂著屁股,被肉擠成縫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一些,嚇得慌慌忙忙的從轎子中跌出來,不敢再回望一眼,仿似後麵坐著的是鬼怪一般。

    血濺在寧澤身上,她倒是沒覺得如何,隻是有些遺憾,倘若大火時手裏也有一把刀,好歹能重傷了徐呈。

    精瘦漢子也被寧澤的舉動嚇了一跳,好在見識比尋常婦人多,很快便不以為意,他以為寧澤要反抗,揮手示意身後幾個嬤嬤和小廝上前抓人,卻聽轎子中人道:“這位嬤嬤也不知道平日裏吃了什麽好東西,長得如此白胖,我就怕萬一走到半路轎子塌了可怎麽辦,隻好想個法子請她下去了。”

    她這種說辭鬼才相信,這麽野蠻的法子,引得周圍議論紛紛,多是說她小小年紀心狠手辣,也有議論著她必是吃了胖嬤嬤的暗虧才出手傷人。

    竊竊私語中竟有人笑道:“有趣。你是哪家的姑娘,定親了沒有,小生今年一十六,娘子要不要考慮嫁給我?”

    他這莫名其妙的話在周圍的嘈雜之聲中凸顯出來,一時人群有些沉默。

    說話的人穿著輕薄的千草色長袍,眼眉細長,乍一看隻是一個清秀的少年,但說話間眼眉一挑,眼神流轉間映出一段波光,瞬間漾出瀲灩的光彩來,顏色隨之增了幾分。

    寧澤不由得心口一顫,說不清楚是痛還是喜,倒不是為他這番話,隻是往昔的一些畫麵蜂擁而至,她嗑著瓜子等他上妝,咿咿呀呀中他又反串了一把,一切來的太快,快的她來不及分辨這種情緒,隻在緊張中顫抖著放下了簾子。

    過了一會才又道:“杜嬤嬤,方嬤嬤你們就此回去吧,記得代我向母親問好,讓她不必為我憂心。”

    杜嬤嬤看眼前這等架勢,後悔聽了寧澤的話將她帶來通州,到了這種田地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見寧澤也沒有半分要離開的心思,隻好領命坐上馬車走了。

    圍觀人群越來越多,精瘦漢子命人攙扶起胖嬤嬤,搬了寧澤的東西,又讓人抬起小轎,向著寧家祖宅而去。

    寧澤僵直的坐在小轎中,很想回頭看一眼那位小生,卻又覺得無可看處,最終也隻默默流了幾滴淚,重新打起了精神。

    一時的小騷動很快淹沒在市井之中,也沒人在意那個不知禮數唐突求娶的小生。

    小生旁邊有個軟糯胖乎乎的小丫頭抱著他的腿哀切切問:“衛風哥哥,你是不要時棱了嗎?”

    衛風一把抱起她,讓她坐在她的臂彎裏,沒管她說什麽,隻壞心眼的道:“走了,去買糖葫蘆,我知道有一家又酸又粘牙的,你一定喜歡。”

    酸的可怎麽喜歡?高高坐著的小丫頭滴溜溜的眼睛裏要掉下淚來,最後還是強忍著吸吸鼻子道:“好。”

    ——

    寧家族宅經過幾世修善合並,如今在通州已是數得上的大宅,寧澤第一次來,下轎一看,寧家族宅製式頗高,朱紅色的廣亮大門,中檻上配著四顆六角門簪,上寫吉祥如意四字。

    現今住在裏麵的是寧居安的二弟三弟一家,別的旁枝都已分出去住在別處。寧居安被貶之後寧家曾經分家過一次,隻是分的不徹底,小的如一些田產店鋪,大的如祭祀,家法製定都還在一起。

    現任族長是寧居安的三弟,寧澤的三爺爺寧居德,論起來關係不遠,寧澤此前卻是從未見過。不過她想也知道,養出胖嬤嬤那種下人的族長,自身必然嚴謹不到哪兒去。

    精瘦漢子姓萬,是老宅這邊的管事,寧澤一下轎,別的家仆因了前麵那一出都有些打怯沒敢上前,隻他上前引寧澤從角門進去。

    寧居德住在第三進的院落,他引寧澤去得卻是第二進議事的正房,這是一上來就要發落她!寧澤一路奔波,可憐熱茶也沒喝上一口,隻能再次感歎自己重回來的不是時候。

    上一輩子嚐了苦果,這輩子苦果繼續,一丁點變甜的可能她都沒能看到,她琢磨的腦袋都疼了,還是不知道怎麽應對為好,隻得且走且看。

    她以為進門會是類似’三司會審’的大場麵,沒想到堂中隻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麵上看著倒是一副和善的樣子。

    萬管事拱手行禮道:“族長,九姑娘到了,隻是接姑娘的時候出了一樁事……”

    他將寧澤刺傷胖嬤嬤的事說了,隱約聽到胖嬤嬤說的不遜的話也稍微複述了一下。

    寧居德聽了也沒點表情變化,也不說話,隻撚著胡須看向寧澤。

    寧澤覺得自己現在是一無所有,簡直比光腳的還淒涼,所以什麽也不怕了,她站在堂中直視寧居德,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奉茶的丫頭送了兩次茶,寧居德才緩慢開口:

    “仗三十,打發了出去。”說完一揮手,萬管事應諾走了。

    寧居德又道:“九丫頭,你是覺得自己錯無可錯就不需要向我行禮了?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生還可能,連我這顆最後的救命稻草都不願意抓上一抓?”

    偌大的正房隻餘下兩排六方椅陪著寧澤,她本還以為族長是個治下不嚴的糊塗蛋,一看他這番處置心裏覺得他雖然老卻還是有些一族之長的風範,先時強硬杠著的身子不由得鬆懈下來。她很是像劉氏所說有時候膽大包天,但又都是一時的氣性,隻在一時很難長久維係。

    如此直白的兩句話,又戳穿了她的心思,先時的倔強也就不翼而飛,寧澤乖乖的規規矩矩的給寧居德行了晚輩禮,口中道:“寧澤拜見三叔公。”

    寧居德指了椅子讓她坐,又讓人給她看茶,此一番動作讓她甚為疑惑,不像是要審問她,倒真像是某個晚輩來拜見長輩。

    此番情景,她低著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不能真的開口求他吧?她向來不是有成算的人,換了別人早就痛陳前情了,至少先謀個從輕發落以後才能再徐徐圖之。

    隻是她活了兩輩子,仍舊沒學會柔和之道。

    又聽寧居德道:“你父親學問上倒是學的好,二十幾歲就賜了進士出身,為官上也頗有政績,隻是與治家上一竅不通,別人蠱惑他一句就做出火燒你的事來,我老了,見了小輩喜歡,做不來他那等狠心的事。”

    狠心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她才感覺出來殘酷,眼眶一熱,仍舊沒能順勢掉兩滴淚博取同情。

    她這不言不語的樣子,看的寧居德心頭一陣熟悉感,心裏頭不覺多了些怒氣:

    “你不說話是覺得我要嚴懲你,還是覺得我蓄意讓刁奴懲治你。你做錯了事,違背了家法還有理了不成?”

    寧澤站起來,躬身道:“三叔公,是我做錯了,我隻是無可辯白罷了。”

    寧澤其實不是不想說,隻是不知道要說什麽,說她怎麽被人勾引的嗎?還是說被父親火燒覺得委屈,哪樣說出來都像為自己求情。

    她都已經害死人了,還有什麽情可原?

    坐在堂中央的老頭卻突然又笑了,笑意中寧澤竟然看出些慈祥。

    寧居德道:“你繼母倒是個好的,提前派人送了封信給我,說你不守規矩卻是個坦蕩的,讓我從輕發落你。不像你父親以為把你交給我他就能逃出治家不嚴的罪過。”

    說到這裏他又話鋒一轉:“二十年前有人和你站在同樣的位置,和你現在的表情如出一轍,隻是她不像你,她認為自己沒錯。”